三号实验舱被改造成了临时信息防御中心。舱壁覆盖着临时铺设的量子计算阵列板,幽蓝的光芒在板间流动,像呼吸的神经网络。中央是磐石庞大的身躯,连接着数十条粗细不一的数据管线,胸甲那片“褪色”的烙印区域上方,悬浮着三台高精度信息结构扫描仪,正在以皮米级的精度,反复勾勒那片伤痕的“虚无”。
盖亚的投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凝实,也更……紧张。她的形象不再是之前那种柔和的人类女性轮廓,而是呈现出半透明的、不断流动的数据流形态,核心处隐约可见“基石”与三块石板的几何投影在缓慢旋转。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扫描数据上,实验舱里的每一丝能量波动、每一个数据包的流向,都在她的绝对监控之下。
柳承站在观测台前,凯因在他身旁,两人都沉默地看着下方。幽灵的线程以最低功耗模式附着在主计算节点上,像一只蜷缩在巢穴中休憩的鸟,但她核心的感知部分始终保持着对信息环境背景“噪声”的监听。
“第七轮深度扫描完成。”盖亚的声音直接在舱内响起,失去了往常的方位感,仿佛从每个角落同时传来,“烙印区域的信息熵值为0.03标准单位,是周围正常区域的六千四百分之一。信息复杂度被压制到近乎绝对有序状态——这不是自然衰减,是强制降维。”
全息屏上展开一幅诡异的三维图谱。那是烙印区域的“信息地形图”。正常区域呈现出崎岖、丰富、充满细节的“山脉”和“沟壑”,代表着金属晶体结构、加工痕迹、微损伤、能量残留等无数信息的叠加。而烙印区域,则是一片平滑到令人心悸的“高原”,几乎没有起伏,颜色是代表低信息量的死寂的灰白色。
“看这里。”盖亚放大图谱边缘,“在正常与烙印的交界处,存在一个宽度仅1.2纳米的‘侵蚀锋面’。信息复杂度在这里呈现断崖式下跌,且下跌的梯度曲线符合指数衰减模型——这是典型的信息层面强制抹除过程的数学特征,不是物理磨损。”
凯因推了推眼镜,声音干涩:“就像用绝对零度的概念,瞬间冻结了那片区域所有信息的‘活跃度’,让它们从充满可能性的‘概率云’,坍缩成确定的、单一的、近乎死亡的状态。但……这需要什么样的能量形式?它作用于什么载体?”
“作用于‘差异’本身。”盖亚回答,“逆模因攻击的目标,不是物质也不是能量,而是信息差异——A与b的不同,事件发生前后的状态变化,记忆与现实的对应关系。它通过抹除这些差异,让世界趋向于均匀、单一、无变化,从而间接消除‘事件’、‘记忆’乃至‘存在’的认知基础。”
她调出另一组数据,是舰内八起记忆丢失事件发生时,对应区域的电磁环境、引力波动、量子真空涨落等数百项参数的监测记录。“交叉比对显示,所有事件发生前0.3至0.5秒,局部空间的量子纠缠度会出现一个极其短暂的、反常识的上升峰值。”
“纠缠度上升?”柳承皱眉,“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信息在那个瞬间被‘强制共享’或‘强制关联’。”凯因的脸色更白了,“量子纠缠的本质是信息的高度关联。正常情况下,纠缠需要特定条件建立,且会随着时间和环境干扰而退相干。但逆模因攻击……它似乎在主动创造一种反常的、高强度的、瞬间的纠缠,然后利用这种纠缠,将目标信息与某个‘虚无之源’绑定,再切断联系,导致目标信息被‘拖拽’进虚无,留下被抹平的空白。”
他看向磐石胸口的烙印:“磐石的硅基部分,本质上是一个高度复杂的量子信息处理系统。当逆模因场扫过他时,强制建立的短暂纠缠,不仅作用于他正在处理的‘自检’信息,也作用于他身体结构本身承载的‘历史信息’——那些记录了他存在、战斗、修复的微观痕迹。这些信息被部分‘拖拽’走了,留下这片低熵的空白。但因为他的生物部分和机械部分的混合结构,信息纠缠的传导不那么彻底,所以我们能看到这个‘未完成’的擦除痕迹。”
“也就是说,”柳承总结,“逆模因攻击通过瞬间制造不自然的量子纠缠,像钩子一样‘钩住’目标信息,把它们扔进某个我们无法理解的‘信息垃圾场’。而对于我们这些依赖信息差异来认知世界、维持功能的存在来说,被钩走的信息,就等于不存在了。”
“正确。”盖亚的数据流形态波动加剧,“更危险的是,根据模型推演,这种攻击具备自指涉强化特性。一旦某个信息单元被成功抹除,关于‘该信息单元被抹除’这件事本身,会成为新的攻击目标,因为它也构成了信息差异——‘有抹除事件’和‘无抹除事件’之间的差异。攻击会像病毒一样,沿着认知链条和因果链条,试图抹除自身存在的一切证据。我们现在还能讨论它,是因为攻击尚未达到足够强度,或者……它在有意留出观察窗口。”
实验舱内一片死寂。连仪器运行的嗡鸣声都仿佛被那种描述中的“抹除”力量压制了。
“防火墙。”柳承打破沉默,“基于这个模型,我们能建立防御吗?”
“可以尝试,但极度危险。”盖亚的核心投影中,三块石板的虚影开始加速旋转,“我需要利用‘基石’的稳定性,以及三块石板的不同特性:第一石板的‘存在锚定’、第二石板的‘进化抗性’、第三石板的‘情感记忆固化’。我将以磐石的烙印为‘样本’,逆向构建一种动态递归的认知结构。”
她开始具体描述方案:“防火墙的核心,是一个不断自我指涉、自我更新的逻辑闭环。它承认逆模因攻击的存在,但将其定义为系统内部的一个‘合法状态’。具体来说,我会在信息层建立一个动态映射:当检测到异常量子纠缠峰值时,防火墙不会‘抵抗’抹除,而是会立即生成一段关于‘即将被抹除的信息内容’的冗余描述,并将这段描述本身,标记为‘已被抹除信息的记录’。”
凯因听得目瞪口呆:“这……这是用谎言对抗虚无?用关于抹除的记录,去填充抹除留下的空洞?”
“不是谎言,是元信息。”盖亚纠正,“抹除攻击的目标是‘对象级信息’——比如‘磐石在自检’。而我要建立的,是关于‘对象级信息’的‘元信息’——‘记录显示,磐石在自检这一信息已被抹除’。攻击要抹除元信息,就需要建立更高阶的纠缠,这会消耗更多能量,露出更多破绽。同时,由于元信息本身包含了‘已被抹除’的标签,它在某种程度上‘预判’了攻击,降低了攻击造成的认知失调。”
她投射出复杂的逻辑结构图:“这是一个无限递归的塔。每一层都包含对下一层被抹除状态的描述。攻击者要彻底抹除一个信息,就必须沿着这座塔一层层向上抹除,而每一层都需要更强的纠缠和更多的‘注意’。理论上,只要我的递归生成速度足够快,对‘基石’能量的利用足够高效,我就能让攻击陷入无限追尾的困境,最终因无法在有限时间内完成对全部信息层的抹除,而暴露出它的核心作用机制,甚至……反溯它的源头。”
“风险呢?”柳承问。
“风险一:递归结构本身会消耗巨量算力和‘基石’能量,可能导致其他系统功能降级,或缩短‘烛龙’号持续航行时间。”盖亚的投影闪烁了一下,“风险二:如果攻击强度超过我的递归生成速度上限,防火墙会被击穿,且由于递归结构的高度自指涉性,崩溃可能是雪崩式的,导致大片关联信息瞬间湮灭。风险三……”
她罕见地停顿了。
“说。”
“风险三:为了建立有效的递归,我必须将部分核心认知协议——包括对‘我’(盖亚)的定义、对‘烛龙’号使命的认知、对团队成员关系的记忆——也纳入防火墙的保护范围,并将它们的元信息结构开放为递归节点。这意味着,如果防火墙被正面击穿,这些核心认知也可能被直接抹除或污染。我可能会……忘记我是谁,忘记你们是谁,忘记我们为什么要对抗逆模因。”
舱内温度仿佛骤降。
磐石的机械躯体内传来低沉的电流嗡鸣。幽灵的线程轻微颤动。凯因攥紧了拳头。
柳承看着盖亚那数据流形态的投影,看了很久。
“做吧。”他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把我们记得最牢的那些东西,放在最容易被攻击的地方。如果逆模因想抹除我们,就让它先尝尝‘我们为什么站在这里’的分量。”
他转向凯因:“博士,我需要你设计一个物理层面的触发器。如果……如果盖亚的防火墙崩溃,她的核心认知开始被侵蚀,我需要一个绝对简单、绝对物理、不依赖任何复杂信息处理的信号,能提醒我们发生了什么,哪怕那时我们可能已经忘了‘盖亚’是谁。”
凯因用力点头:“我可以做一个机械摆锤装置,连接盖亚的核心能源波动监测器。如果她的认知熵值跌破阈值,摆锤会落下,触发一个物理铃铛。铃声不会携带任何复杂信息,但它‘响’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被信息抹除完全消除的物理事件。”
“好。”柳承最后看向磐石,“你的身体,是第一个烙印,也可能是最后一个。防火墙建立后,我需要你主动进入低强度逆模因模拟场——用我们自己的设备生成极微弱的、类似的量子纠缠扰动,测试防火墙的反应。你将是第一个承受测试的。”
磐石眼中的蓝光稳定如恒星的余烬。
“早等着了。”他说。
盖亚不再言语。她的投影骤然收缩,化作一道刺目的光流,注入中央计算阵列。舱壁上的量子板蓝光大盛,发出高频嗡鸣。“基石”与三块石板的虚影在空中交织、变形,开始构筑那座理论上无限高的“递归之塔”。
柳承站在观测台前,看着下方光芒流转的奇景,看着磐石沉默如山的躯壳,看着凯因奔向他的机械铃铛工作台,感受着幽灵线程传来的、微弱但坚定的陪伴。
防火墙建立的过程,没有爆炸,没有闪光,只有数据海洋深处,一座无形高塔的悄然垒砌。每一块砖,都是他们不愿被遗忘的记忆;每一道砂浆,都是他们对抗虚无的意志。
而他们都知道,真正的测试,即将到来。当逆模因的阴影再次降临,这座塔是会成为文明的灯塔,还是第一座被抹去的历史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