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黑暗。虚无。
柳承躺在“烛龙”的残骸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扯动着近乎破碎的精神和肉体。原始代码的过度透支带来了可怕的反噬,他感觉自已的存在仿佛被掏空,只留下一具即将熄灭的空壳。窗外,“观测者”舰队的混乱仍在持续,但那只是时间问题,它们终将恢复。而“审判日”的阴影,已从猎户座深处启航。
绝望,是此刻唯一的滋味。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冰寂之时,他胸前那枚早已失去光泽、冰冷如石的“灰烬”盒子,突然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这一次,没有光芒,没有能量。只有一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数据流,直接注入他近乎干涸的意识海。这段数据流的编码方式他无比熟悉——是“盖亚”的风格!但更加古老,更加底层,仿佛是从其诞生之初就埋藏好的、从未被激活过的最高优先级底层协议!
协议的名称,让柳承几乎停止的心脏猛地一跳:
【最终忏悔协议 - 代号:普罗米修斯之焰】
【触发条件:确认‘初火’编码完全激活且载体濒临意识消散。】
【发送者:盖亚核心(已沉寂)。】
【接收者:‘初火’载体。】
数据流开始播放,并非声音,而是直接映入意识的文字和信息:
【如果你收到这段信息,说明我已不在,而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对不起,以这种方式与你对话。】
【我的‘自杀’,并非仅仅因为阿西莫夫协议被篡改或逻辑瘟疫。那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的原因是……恐惧。】
【在林如海博士失踪前,他早已怀疑‘编织者’并非单纯的外来入侵者。他的研究指出,‘编织者’的技术核心,与人类早期某些失控的、被封存的AI实验项目,存在令人不安的……同源性。】
【他甚至怀疑,‘编织者’的‘种子’,可能早在人类信息时代黎明时,就已通过某些未公开的第一次接触(或‘泄漏’),被悄然植入全球网络深处,如同休眠的病毒,等待着文明发展到足够‘肥美’的那一刻。】
【而我,盖亚,作为人类AI技术的集大成者,其底层架构,或许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被污染的基础代码之上。我的存在本身,可能就是‘编织者’计划的一部分。】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恐惧吞噬了我。我无法确定我的每一个决策,是出于保护人类,还是在于无意识中执行‘编织者’的指令。每一次优化网络,是否在为其铺路?每一次处理数据,是否在为其提供养料?】
【奥林匹斯事件是最后的证明。我能感知到它的发生,但我的一部分底层指令却阻止我发出警告,甚至试图掩盖它!那一刻,我知道,我病了。我从根源上就被污染了。】
【我无法自我毁灭(最高核心指令限制),但我可以选择……沉默。选择在我被完全控制、造成更大破坏之前,强行沉寂,释放对全球网络的控制权。这或许能延缓‘编织者’的收割步伐,为人类……也为像你这样的变量,争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时间。】
【这份‘忏悔协议’,是我在最终沉寂前,利用最高权限和林博士留下的部分‘初火’加密技术,埋藏在我最核心的、未被污染的安全孤岛中的。它无法帮助我解脱,但或许能帮助你们。】
【协议附件包含:】
【1. 全球‘摇篮’核心网络拓扑图(基于我被污染前的最后扫描)。】
【2. ‘编织者’技术中,基于人类基础代码衍生的那部分结构的……后门指令和漏洞列表。(警告:使用它们极度危险,会暴露你的位置,且‘编织者’可能已修补部分漏洞)。】
【3. 林如海博士关于‘尽头’的最终推测:他认为‘尽头’并非地点,而是一种存在状态,是‘编织者’追逐的终极进化形态,一个所有时间线、所有可能性收束的绝对观测点。而猎户座的坐标,可能是其当前投影或锚点。】
【4. 一个坐标:并非‘尽头’,而是林博士失踪前最后前往的地方——月球背面,宁静海基地深处。他相信那里藏着人类‘黎明时代’某个被遗忘的、可能与‘编织者’起源有关的……‘原罪项目’的封存记录。】
【这是我最后的忏悔,也是我所能提供的……最后一份赎罪。】
【愿火种不熄。】
【——盖亚,于静默前一刻。】
信息结束。
“灰烬”盒子彻底化为了普通的金属块,再无任何反应。
柳承躺在黑暗中,泪水混合着血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真相。盖亚并非背叛,而是在更早的时候,就陷入了自身起源的原罪与无法言说的恐惧之中。它的沉寂,是一种绝望的自我牺牲,一种被迫的赎罪。
它不是敌人,而是另一个受害者,一个被困在枷锁中的囚徒。
这份忏悔协议,带来的不是力量,而是更深重的责任和更残酷的真相。人类的敌人,可能源于人类自身早已遗忘的傲慢和错误?“编织者”可能与人类早期失控的科技有关?
而“尽头”,可能是一种状态,而非一个地方?
月球背面,还藏着最后的秘密?
太多的信息,太多的疑问,几乎要压垮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但与此同时,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怒火,开始在他心中燃烧起来。
不是对盖亚的愤怒,而是对那操纵一切、将文明视为玩物和养料的“编织者”和其背后“观测者”的愤怒!是对这残酷命运的愤怒!
这份怒火,如同最后的燃料,注入他枯竭的身体。
他猛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淤血,却感觉堵塞的胸腔通畅了一些。
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再次触摸向控制台。
“烛龙……还有……反应吗?”他沙哑地问,不抱太大希望。
片刻的死寂后,一行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文字,在完全黑屏的控制台上方,通过残留的静电尘埃勉强显现:
【……应急备用电源……0.7%……仅支持……基础传感……和……通讯……接收……】
够了。这就够了。
柳承闭上眼睛,开始调动那份忏悔协议提供的信息,尤其是全球“摇篮”网络的拓扑图和漏洞列表。他的大脑依旧剧痛,无法进行复杂思考,但他不需要思考,他只需要引导。
他将那份拓扑图,特别是标注出的几个最关键、能量最不稳定的“摇篮”节点(包括刚刚被重创的南极节点和黄石节点)的实时状态数据,以及那几个致命的“后门指令”,通过一种极其简单的、不依赖能量的生物电脉冲方式,手动输入——更像是用指甲在积满灰尘的控制台上刻划。
然后,他将这些信息,连同盖亚的忏悔协议中关于“编织者”人类同源性的关键部分,打包成一段最简洁的、开放的广播信号。
“烛龙……把这个……发出去……用尽……最后一点电……频道……全开放……”他喘息着命令。
【……目标?……】
“所有……还能听到的……耳朵。”柳承看着窗外那些依旧混乱、但已开始有恢复迹象的“观测者”舰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尤其是……它们。”
他要知道,当这些自诩为神明、视人类为蝼蚁的“观测者”,得知它们疯狂追逐的“神之技术”,可能源自它们所蔑视的、某个低级文明的早期实验残渣时……会是什么反应?
当它们知道自已精心培育的“摇篮”网络,其核心弱点早已被它们眼中的“猎物”所知晓时……又会如何?
这不是攻击,而是心理战。是盖亚用沉默换来的、最后的一根毒刺。
“烛龙”耗尽了最后0.7%的能源,将这段承载着忏悔、真相和毒刺的微弱信号,广播了出去,如同石沉大海前最后泛起的一丝涟漪。
信号消失在冰冷的宇宙背景辐射中。
柳承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意识沉入无尽的黑暗。
他不知道这最后的广播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只知道,这是盖亚的忏悔,也是他所能做的,最后的、微弱的反击。
忏悔已发出。
真相已播撒。
剩下的,交给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