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来得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皇帝口谕传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道清瘦而挺拔的身影便已出现在保和殿的侧门。他身着深青色官袍,风尘仆仆,官帽下的面容带着一丝倦色,显然是刚从家中被急召而来。然而,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沉静如古井,甫一踏入这气氛诡异的大殿,便迅速扫视全场,将众人的惊惶、不安、审视与期待尽收眼底。
他没有多看那些番邦使节或朝中重臣,径直行至御前,撩袍下拜,声音平稳清晰:“臣,提刑司宋慈,奉诏觐见。”
“宋卿平身。”孝宗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北迎阁之事,吴江已简要禀报。于洋判定为自尽,然吴江以为尚有疑点。此事关系宫闱体面,更关乎国体,朕命你即刻勘查,务必查明真相。”
“臣,领旨。”宋慈起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目光转向一旁的吴江和于洋,“吴侍卫,于大人,有劳二位引路,并将最初所见告知。”
于洋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宋大人,本官已仔细查验,确系自尽无疑。两腕割痕,深浅一致,符合自刎特征。今日乃……”
宋慈打断了他,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于大人,验伤查案,需观其详。有无凶器,面色如何,衣冠是否齐整,地面有无痕迹,皆不可遗漏。请。”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谦恭,行动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决断力。
于洋噎了一下,面色悻悻,只得与吴江一同在前引路。
一行人离开喧嚣与压抑并存的保和殿,穿过重重宫阙,走向位于宫殿群侧后方的北迎阁。夜风带着寒意,吹拂着宫灯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更添几分阴森。
北迎阁是一处相对独立的殿阁,平日用于接待北方来的使臣或存放相关文书图册,此刻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阁门敞开,两名侍卫按刀肃立,面色紧张。
踏入阁内,一股混合着血腥与宫廷熏香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地面以金砖铺就,光可鉴人,但在靠近东南角的位置,一片深褐色的血迹已然凝固,如同一个不规则的、丑陋的伤疤。领事太监徐震的尸体便仰躺在这片血泊之中。
他身着深紫色宦官常服,面容扭曲,双目圆睁,似乎凝固着死前一刻的惊愕与不甘。脸色并非失血过多的苍白,反而隐隐透着一股诡异的青灰。双手摊在身体两侧,袖口被撸起,露出的手腕上,两道皮肉翻卷的割痕触目惊心。
宋慈没有急于触碰尸体,他先是站在原地,目光如炬,缓缓环视整个北迎阁。
阁内陈设简洁,几张紫檀木椅,一方茶几,靠墙是多宝格,上面摆放着一些瓷器古玩,并无明显搏斗挣扎的凌乱迹象。血迹主要集中在尸体周围,但……宋慈的目光微微凝滞,他注意到,从门口到血迹中心的地面上,金砖的光泽似乎有细微的差异,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拖拽而过,留下了极淡的痕迹,若非他眼力过人,几乎难以察觉。
“发现尸体的位置,便是此处?”宋慈问吴江。
“回大人,正是。末将闻声赶来时,徐公公便已倒在此地。”
宋慈点点头,这才缓步走到尸体旁,蹲下身来。他无视那狰狞的腕部伤口,先是仔细查看了徐震的面色和瞳孔,又凑近闻了闻其口鼻之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徐震的头部,手指在其脑后发间细细摸索。片刻,他动作一顿,指尖传来一种异样的触感——黏腻,且伴有轻微的骨裂凹陷。
“吴侍卫,灯。”宋慈沉声道。
吴江立刻将手中的灯笼凑近。在明亮的灯光下,宋慈拨开徐震脑后浓密的头发,只见枕骨部位,有一处明显的钝器击打伤,伤口周围的头发被凝固的血块黏连在一起,颜色深暗。
于洋在一旁也看到了,脸色顿时一变:“这……这……”
宋慈没有理会他,继续查验。他捏开徐震的嘴,借着灯光向内观察。忽然,他用随身携带的银探针(虽入宫不便携带刀具,但一些基本验尸工具他已习惯随身),小心地从徐震的舌根下,夹出了一小粒尚未完全融化的、米粒大小的蜡丸残片,其内隐约可见深色药末。
“口中藏毒……”宋慈低声自语。
随后,他检查徐震的双手,指甲缝隙干净,并无皮屑或血污。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徐震的胸前衣襟。那里微微鼓起,似乎内藏物品。他伸手入内,取出了一张折叠的、边缘参差不齐的纸张。
展开一看,是半张信笺。字迹潦草,透着一种绝望:“……贪墨修缮款,心中有愧,无颜见陛下,更无颜见……唯有一死,以谢……”后面的内容被撕去了。
“半张遗书?”宋慈眉头锁得更紧。他将遗书小心收好,再次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于大人,”宋慈站起身,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判定徐公公为自尽,那么,请告知本官,自刎之刀,现在何处?”
于洋额头冷汗涔涔,支吾道:“或……或许是凶手,或者他自己在死前扔到了何处……”
“此阁虽大,但陈设简单,若有凶器,岂能遁形?”宋慈目光如电,“此其一。其二,徐公公脑后这处致命钝击,从何而来?莫非是他自刎之后,又起身自击后脑?”
于洋哑口无言,脸色煞白。
宋慈继续道,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其三,徐公公口中藏有毒药蜡丸,既是决心自尽,服毒即可,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割腕之后,再藏毒于口中?其四,这半张遗书,边缘撕裂,内容突兀,从何而来?另外半张又在何处?其五,地面虽有血迹,但血迹之外,有细微拖拽痕迹,说明尸体并非原地倒下,而是被人移动至此!”
他每说一条,于洋的脸色就灰败一分,吴江的眼神则愈发明亮,带着敬佩。
“综上所述,”宋慈面向御座方向(虽皇帝不在,但礼仪不失),声音朗朗,“徐震绝非自尽!他是先被人以钝器击打后脑,可能当时并未立刻毙命,凶手又强迫或诱使其服毒,最后再以利刃割腕,伪造自刎现场!并将尸体从别处拖拽至此,布置疑阵!”
结论一出,北迎阁内一片死寂。唯有宫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于洋已是面如死灰,身体微微颤抖。
宋慈转身,目光坚定地看着引路的太监和守卫的侍卫:“此事已非同小可,乃发生在宫禁之内的谋杀重案!为防凶手毁灭证据、串供或趁乱逃脱,从现在起,北迎阁及周边区域严密封锁,未经本官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同时——”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让所有人心脏骤紧的决定:“即刻起,今夜所有参加国宴之人,无论是朝中重臣,还是番邦使节,一律暂留宫中,在案情未明之前,不得离宫!”
“不可!万万不可!”礼部尚书王成的声音带着惊惶与愤怒,从门口传来。他显然不放心,跟了过来,恰好听到宋慈最后的话语。“宋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扣押朝臣已是逾矩,扣押番邦使节,尤其是辽国、大理、高句丽等国的使节,这是要引发邦交争端,酿成大祸啊!国宴再有一个时辰便要结束,届时使节离宫,如何能拦?”
王成冲到宋慈面前,因为激动,官帽都有些歪斜:“宋慈!你为查一案,便要置国家体面于不顾吗?若是激起辽使抗议,甚至以此为借口再生事端,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宋慈面对王成的疾言厉色,身形挺拔如松,毫不退让。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王尚书,正因关乎国体,才更不能草率!一国之使馆,竟成凶案现场,领事太监死于非命,若我等不能查明真相,擒获真凶,而是以‘自尽’草草结案,这才是真正的有损国体,徒惹天下人耻笑,更让番邦轻视我大宋律法公正!”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王成:“让凶手混迹于宾客之中,安然离去,才是对陛下,对朝廷,对天下最大的不负责!唯有查清真相,才能还所有人一个清白,才能真正维护大宋的尊严!今日,任何人,不得离宫!”
“你……你强词夺理!”王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宋慈,“我要面见陛下,参你一个滥用职权、扰乱国宴、破坏邦交之罪!”
“王尚书尽管去参!”宋慈寸步不让,语气斩钉截铁,“但在陛下新的旨意到来之前,本官职责所在,必须如此!吴侍卫!”
“末将在!”吴江肃然应道。
“传我命令,加派人手,严守各宫门及通往宫外之要道!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以嫌疑论处!”
“遵命!”吴江毫不犹豫,转身便去安排。
王成看着宋慈决绝的背影,又看看地上徐震的尸体,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知道,这个以执拗和精明着称的提刑官,一旦认准了方向,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今夜,这皇城,注定无法平静了。
宋慈不再理会面色铁青的王成,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徐震的尸体上,眼神深邃。
迷雾已然升起,但他手中的灯,必将照亮这宫闱深处的黑暗。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