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郎在死牢中离奇暴毙,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线索之火,也让宋慈和李生深切感受到了对手的狠辣与能量。这不再是单纯的刑案,而是卷入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暗斗。
书院的气氛在平静的表象下愈发紧绷。李生依宋慈所言,加强了内部管控,尤其是对各位先生的关注,但“青衫”隐藏极深,短时间内难有收获。老冯头那边也暂时没有新的消息传来,那条以漕帮码头为核心的暗线,似乎因黄玉郎之死而变得更加警惕和隐秘。
线索似乎再次中断。宋慈将自己关在明伦堂偏厅内,对着童川那本记录册和京中传来的密报,反复推敲,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被忽略的细节。
“丙申年三月初七,西市,陈氏米铺……”
“丁酉年九月十二,漕帮码头,力夫王五……”
“戊戌年腊月廿一,闻莺阁后巷,更夫老赵……”
……
日期,地点,人物,特征。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星辰,需要一个将它们串联起来的星图。
宋慈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最后那条记录上:“己亥年十月十五,书院后山,望湖亭,戌时三刻,‘青衫’会‘灰雀’。”
望湖亭……他脑海中浮现出那日找到徐前时的景象。徐前当时面对西湖,神色沉寂而复杂。他当时只道是徐前因发现尸体而心绪不宁,如今想来,是否另有深意?徐前那日,是否也看到了什么?或者,他知道一些关于望湖亭的事情?
“请徐前过来。”宋慈决定再问一次,这次,他要问得更深。
徐前很快被带来,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清瘦,眼神中的沉寂之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徐前,不必紧张。”宋慈让他坐下,语气平和,“今日唤你前来,是想再问问关于望湖亭的事。”
“望湖亭?”徐前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很快又恢复平静,“学生那日只是心中烦闷,去那里静坐片刻,并未……并未看到什么特别之事。”
“是吗?”宋慈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可知道,望湖亭除了观景,是否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用途?或者,你可曾在那里,见过什么不寻常的人,听过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尤其是在夜晚。”
徐前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避开宋慈的目光,低声道:“学生……学生不知。学生平日只知读书,很少留意这些。”
他的反应,带着一种刻意撇清的疏离感。宋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隐瞒。徐前定然知道些什么,但他不愿说,或者说,不敢说。
宋慈没有逼迫,转而问道:“你与童川,平日可有交集?可知他除了抄书,还有何其他喜好或常去之处?”
徐前摇了摇头:“童川性子孤僻,与学生并无往来。至于他常去之处……除了学堂和住处,学生似乎……偶尔在暮色时分,见他在后山藏书楼附近徘徊。”
后山藏书楼!
宋慈心中一动。藏书楼与望湖亭同在后山,相距不远!童川去那里做什么?藏书楼由一位姓杜的老学究掌管,平日里去的人并不多。
“好,你且回去。若想起什么,随时可来告知本官。”宋慈让徐前退下,心中已有了新的方向。
徐前躬身离去,在转身的刹那,宋慈似乎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仍是沉默地离开了。
事不宜迟,宋慈立刻带着护卫前往后山藏书楼。
藏书楼是一座独立的二层木制小楼,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环境清幽。掌管藏书楼的杜老先生年近古稀,须发皆白,正坐在楼前的小院里眯着眼晒太阳,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竹简。
见到宋慈,杜老先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并未起身,只是淡淡地道:“宋提刑?稀客。楼内皆是圣贤书,恐怕没有提刑官想要的案卷线索。”
宋慈拱手行礼:“杜先生,打扰清静。本官此来,是想查问一下,学子童川,生前可常来此地?”
“童川?”杜老先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回忆的神色,“那跛脚的孩子?嗯,是常来。不过他不像其他学子那般借阅经史,反倒总喜欢在一楼角落里翻看那些无人问津的地方志、山水杂记,尤其是……涉及临安周边水道、漕运沿线的记载。”
水道!漕运!
宋慈精神大振!童川果然在暗中调查与漕运相关的事情!这绝非巧合!
“他可曾借走什么书籍?或者,在楼内有何异常举动?”宋慈追问。
杜老先生摇了摇头:“他从不外借,只是在此翻阅。异常嘛……老朽年迈,时常打盹,倒未曾留意。只是有时醒来,见他不在常坐的位置,许是去如厕了吧。”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用竹简指了指藏书楼侧面,“楼后有一存放废弃桌椅杂物的隔间,平日无人去,那孩子有时也会去那边待一会儿,说是……安静。”
废弃隔间?宋慈立刻让杜老先生指引,来到了藏书楼后侧。那里果然有一个狭小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堆满了破旧的桌椅和杂物,布满灰尘。
护卫点亮火折,宋慈仔细搜查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墙壁斑驳,地面坑洼,似乎并无异常。然而,当宋慈的目光扫过靠墙的一个废弃书架背后时,发现那里的墙壁颜色似乎与周围略有差异,而且灰尘分布也不均匀。
他示意护卫挪开沉重的书架。书架后方,墙壁上赫然出现一道极其隐蔽的、与墙体几乎融为一体的暗门!若非仔细探查,绝难发现!
暗门没有锁孔,似乎需要特定的机关才能开启。宋慈在周围墙壁上细细摸索,终于在一处砖缝的凹陷里,触碰到一个微小的凸起。他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暗门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里面漆黑一片,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密室!
谁能想到,在书院清静的藏书楼内,竟隐藏着这样一个所在!
宋慈接过火折,当先弯腰而入。密室不大,只有丈许见方,里面空荡荡,只有正中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盏油灯,灯油尚存少许。矮几下,散落着几张废弃的纸团。
宋慈捡起纸团,小心展开。上面是童川的笔迹,画的是一些潦草的路线图,标记着漕运河道、码头位置,还有一些类似货物交接的符号。其中一张纸上,反复写几个字,又被重重划掉:
“云鹏非鹏……青衫……非衫……”
云鹏非鹏!青衫非衫!
童川在死前,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可能发现了“云鹏”并非指黄玉郎的私号那么简单,而“青衫”也可能并非指代穿青衫的人!这只是一种代号,一种伪装!
他在这个密室里,进行着更深入的思考和记录!这里,才是他真正处理那些监视信息、试图破解背后谜团的地方!
宋慈的心跳加速。他举着火折,仔细检查密室的每一个角落。在墙壁靠近地面的地方,他发现了一块松动的砖石。撬开砖石,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凹槽,里面放着一本更薄、更小的册子!
宋慈取出册子,迫不及待地翻开。里面的字迹更加潦草、急促,记录着童川最后的发现和推断:
“多次核对,‘灰雀’传递消息,最终流向……城北永济渠废弃货栈……”
“‘青衫’指令隐晦,多用典故作喻,其学识渊博,绝非寻常商贾……”
“十月十五,望湖亭,闻‘青衫’言‘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似有大宗货物欲借漕运之名偷天换日……”
“彼等所图恐巨,非止私利……吾踪恐已暴露……”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后面是几页空白。
童川在死前,已经查到了“灰雀”的消息中转站——城北永济渠废弃货栈!他推断“青衫”学识渊博,并非寻常人物!他甚至偷听到了“青衫”与“灰雀”密谋时提到的“移花接木”、“李代桃僵”,意识到对方所图乃是大宗货物的偷运,且目的绝非寻常私利!而他,也已经预感到了危险!
这间密室,和这本最后的笔记,才是童川用生命换来的、最接近真相的核心线索!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宋慈喃喃自语,眼中精光爆射。结合京中密报所言漕运异动、官员受阻,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形成——
“青衫”背后的势力,莫非是想利用漕运通道,偷运某种足以影响国本的违禁之物?或是要借此完成某种政治上的“偷梁换柱”?
而“青衫”本人,就隐藏在书院这群满腹经纶的先生之中!他用典故作喻,学识渊博,完全符合书院先生的形象!
宋慈紧紧攥着那本最后的笔记,走出了密室。夕阳的余晖透过松柏缝隙洒下,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找到了关键的线索,但他没有丝毫轻松。童川的结局已经说明,追查下去的代价是什么。
对手是能够将触角伸入死牢、能让黄玉郎这等纨绔俯首听命、能让一位寒门学子无声消失的庞然大物。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宋慈望向暮色渐起的临安城,目光坚定。
下一站,城北永济渠,废弃货栈。他要亲自去会一会,那只神秘的“灰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