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县县衙二堂内,茶香袅袅,却驱不散王明远县令眉宇间那缕若有若无的烦躁。他正掂量着秋粮征收的章程,核算着能从中挪出多少“常例”银钱,填补一下前些时日疏通上官所费的开销。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一如他略显焦灼的心绪。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班头赵虎几乎是蹑着脚进来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与谄媚的古怪神情。
“老爷…”赵虎压低了嗓子,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何事?”王县令头也没抬,有些不耐。莫不是那死牢里的张生熬不住,死了?那倒省了秋后一道手续,只是案卷还需稍作修改,略有些麻烦。
“是…是提刑司…”赵虎咽了口唾沫,“提刑司的宋慈宋大人,已经到了县衙外了!”
“啪嗒!”
王县令手中的青瓷茶盖失手落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滚了几圈才停住。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几分,眼睛瞪得溜圆。
“谁?宋提刑?到了?”他一连三问,声音都有些变调,“怎么可能?案卷送去才几日?怎会来得如此之快?为何毫无提前公文知会?”
按常理,上级官员巡察,尤其是复审重案,必先有公文下行,令地方预备迎候。这般不声不响骤然驾临,几乎等同于“突袭”,其意味不言自明——来者不善!
赵虎苦着脸:“千真万确!仪仗简薄,只带了寥寥数人,但官凭印信无误,正是宋慈宋大人本人!”
王县令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心脏怦怦狂跳起来。宋慈!这个名字在南方各路刑狱官员耳中,简直如雷贯耳!其人以“审慎”着称,明察秋毫,尤擅从细微处发现冤滞,多少桩看似铁板钉钉的旧案在他手中翻转!他此番悄然前来,目标直指哪桩案子,还用猜吗?
“快!快随我出迎!”王县令几乎是跳起来的,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官袍冠带,声音都带着颤儿,“开中门!擂鼓!所有胥吏衙役,即刻排班迎候!快!”
顷刻间,原本略显慵懒的县衙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开。鼓声仓促响起,胥吏们抱着公文奔跑,衙役们慌慌张张地列队,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王县令一路小跑来到衙门口,远远便看见台阶下站着数人。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身着绯色提刑官常服,并未乘坐车轿,只是负手而立,静静打量着县衙的门楣。虽风尘仆仆,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身后跟着一名老仆和两名精干的护卫。
王县令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副惊喜交加、荣幸之至的笑容,快步下阶,深深一揖:“下官蔡县县令王明远,不知宋大人驾临,有失远迎,万望大人海涵!大人一路辛苦,还请快快入内歇息!”
宋慈目光扫过他,淡淡一笑,笑容温和,却让人看不出深浅:“王县令不必多礼。本官途径左近,想起日前蔡县上报一桩命案,恰有些疑问需当面核实,故顺道而来,未曾提前知会,倒是本官唐突了。”
“不敢不敢!大人勤于王事,体察下情,实乃我辈楷模!大人请,请!”王县令腰弯得更低了,侧身引路,后背却已渗出冷汗。
“途径左近”、“顺道而来”?骗鬼呢!这分明就是冲着张生案来的!王县令心中警铃大作,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将宋慈请入二堂上座,奉上香茗,王县令垂手侍立一旁,心中七上八下,飞速盘算着应对之策。
宋慈并未寒暄太多,略呷了一口茶,便直接切入主题:“王县令,董村董小五被杀劫财一案,案卷本官已阅看。听闻案犯张生已然认罪?”
来了!王县令心头一紧,连忙躬身道:“回大人,正是。凶犯张生,与死者有过节,人赃并获,初审时稍用刑讯,便即供认不讳,现已收押在死牢,只待提刑司核验回文。”
他刻意强调了“人赃并获”和“供认不讳”,试图给案件定性。
宋慈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哦?人赃并获…本官倒是好奇,那五千钱赃款,是在何处搜得?张生家中,还是其随身携带?”
王县令喉结滚动了一下,小心答道:“是…是在其身上搜得。”
“身上?”宋慈眉梢微挑,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王县令脸上,“杀人劫财后,不立刻藏匿赃物,反而将如此显眼的巨款随身携带?王县令不觉得,此举有悖常理吗?”
王县令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刺得他皮肤发紧,冷汗几乎要浸透里衣,他强自镇定道:“这个…下官也曾疑虑。或许是凶犯得手后惊慌失措,未来得及藏匿?或是其心存侥幸?凶犯心思,难以常理度之…况且,其已亲口招认,画押具结,赃款确凿,当无疑问。”
“画押具结…”宋慈轻轻重复了一句,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案卷提及,张生曾辩称钱款来自典当玉佩。此事,可曾查证?”
王县令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道:“下官…下官以为,此乃凶犯狡赖之词,意在脱罪。且其言并无实证,故未深究…”
“未深究?”宋慈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隐隐透出一丝压力,“典当之物,必有记录可查,掌柜伙计皆可为证。如此重要的辩词,岂能因‘以为’是狡赖便置之不理?审案断狱,当重证据,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王县令以为呢?”
王县令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勉强应道:“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下官疏忽了…”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这宋慈果然名不虚传,句句直指要害!
宋慈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再追问,缓缓起身:“案发现场在何处?带本官去看看。”
“现…现在?”王县令一愣,“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先歇息…”
“不必了。”宋慈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人命关天,早些勘验,也好早日确认真相。王县令,前头带路吧。”
王县令不敢再违拗,只得连声应喏,心中却叫苦不迭。他一边吩咐赵虎备轿(被宋慈以“步行即可”回绝),一边暗自使了个眼色,让心腹胥吏立刻先去死牢“叮嘱”张生,再去现场“安排”一下。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宋慈看出破绽!这案子,必须得是铁案!
一行人出了县衙,宋慈步履沉稳,走在前面。王县令稍稍落后半步,亦步亦趋,阳光照在他脸上,却显不出半分暖意,只觉得宋慈那沉稳的背影,带着千钧重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青天驾临,蔡县的天,似乎要变了。而这场看似平静的复核之下,暗流已然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