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离开蔡县地界已有两日。官道两旁,沃野平畴渐次被起伏的丘陵取代,人烟也显得稀疏了些。秋意更深,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在车壁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宋慈坐在车内,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他在脑中反复推敲着蔡县案的每一个细节,从刀鞘的暗记到血衣的发现,从王明远的颟顸到张生的悲屈…这并非沉湎过去,而是一种习惯性的复盘,从中汲取经验,惕厉将来。
“老爷,前头似乎就是清丰县地界了。”车辕上,宋安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
宋慈“嗯”了一声,撩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前方道路旁,歪歪斜斜立着一块饱经风霜的石碑,刻着“清丰县”三个模糊的字。碑旁荒草丛生,更远处,隐约可见一片低矮的城墙轮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有几分寥落。
比起蔡县,这清丰县似乎更为偏僻贫瘠。
马车继续前行,距离县城越近,道路却愈发难行,坑洼不平,显然久未修缮。路旁田间,耕作的多是些面带菜色的农人,看到这辆虽不华丽却明显是官家的马车,纷纷停下劳作,直起腰,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习以为常的敬畏,远远地注视着,直到马车驶过,才又重新弯下腰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连犬吠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宋慈的眉头微微蹙起。他为官多年,走过不少地方,能敏锐地察觉到一方水土的气息。这清丰县,给人一种死气沉沉、暮气深重之感。
马车驶入城门。城门守卒歪戴着帽子,靠在墙根打盹,直到马车快到跟前才懒洋洋地起身,敷衍地扫了一眼宋安递过的官凭,便挥手放行,连多问一句的兴致都欠奉。
城内景象更是萧条。街道狭窄,两旁店铺大多关门闭户,开着的几家也是门可罗雀,掌柜伙计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路面污水横流,散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偶尔有行人走过,也都是低着头,步履匆匆,脸上很少见到笑容。
这与宋慈想象中的虽不富庶却也该秩序井然的县城相去甚远。
按照惯例,上官过境,地方官吏即便不提前远迎,也应在衙署等候。宋慈的马车径直驶向县衙。
县衙倒是比周围的建筑齐整些,但门楣上的油漆也已斑驳脱落,门口值守的衙役抱着水火棍,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看到马车停下,才勉强振作精神。
宋安上前通报:“提刑司宋慈宋大人到,请知县相见。”
那衙役显然吃了一惊,似乎从未遇到过上官突然驾临的情况,愣了一下,才慌忙道:“大…大人请稍候,小的这就去通传!”说完,转身一溜烟跑了进去。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见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瘦削的官员,带着几个胥吏匆匆迎了出来。他官帽戴得有些歪,额上还带着细汗,显然来得匆忙。
“下官清丰县知县周永良,不知宋大人驾临,有失远迎,万望大人恕罪!”周知县深深一揖,语气恭敬,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紧张和局促。
宋慈下了马车,还礼道:“周县令不必多礼,本官途径贵县,顺道来看看。”他目光扫过周永良略显慌张的脸,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同样神色不安的胥吏。
“大人一路辛苦,快请入内歇息,喝杯粗茶!”周永良侧身引路,腰弯得极低。
步入县衙二堂,宋慈注意到堂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案几上积着一层薄灰,似乎平日并不常在此办公。奉上的茶水也确是粗茶,叶片粗大,滋味苦涩。
“周县令到任清丰多久了?”宋慈端起茶盏,略沾了沾唇便放下,看似随意地问道。
周永良忙答道:“回大人,下官到任已…已一年有半。”
“哦?”宋慈目光微动,“观这县衙气象,百姓面貌,清丰似乎颇有些艰难?”
周永良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叹了口气道:“大人明鉴。清丰地僻人穷,物产不丰,加之近年来天时也不太好,百姓确是困苦…下官才疏学浅,虽殚精竭虑,亦难有大的起色,实在是…实在是惭愧。”他话语间满是自贬和无奈,将一切归咎于客观条件。
宋慈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近来县内可还太平?刑狱诉讼可多?”
周永良眼神闪烁了一下,立刻道:“托大人的福,县内还算安宁,都是些邻里口角、田土争执的小事,下官与县丞主簿等都能处置,并无甚大案要案,不敢劳烦大人挂心。”
他回答得又快又顺,仿佛早已准备好说辞,但那瞬间的闪烁和过于急切的态度,却未能逃过宋慈的眼睛。
“并无大案?”宋慈语气平淡,“那便好。刑狱之事,关乎民生社稷,纵是小案,亦不可轻忽。”
“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下官一定谨记,一定谨记!”周永良连连点头,额角的汗水又渗了出来,他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
又闲聊了几句,周永良始终表现得恭敬而惶恐,对县务的回答滴水不漏,却又总给人一种隔靴搔痒、未尽其实的感觉。
宋慈心中疑窦渐生。这清丰县,看似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总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周永良的紧张,衙役的懈怠,街市的萧条,百姓的麻木…这一切,似乎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起身:“本官还要赶路,就不多叨扰了。”
周永良明显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连忙起身相送:“大人公务繁忙,下官不敢久留。恭送大人!”
一路将宋慈送出县衙大门,直到马车驶远,周永良才直起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脸上的恭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忧虑和后怕。他对着身旁的心腹胥吏低声道:“快去…告诉那边,提刑官宋慈刚过去了…让他们最近都收敛点,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马车驶离清丰县城,重新踏上官道。
宋慈坐在车内,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膝盖。清丰县那异常的氛围和周永良可疑的神情,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宋安,”他忽然开口,“找个借口,在前方镇子歇脚。我们…晚些再走。”
他决定,折返回去。这清丰县,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死寂之下,恐怕正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潮。
新的迷雾,已然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