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司廨房院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宋慈手持曹墨的特令,无人再敢阻拦。他下令将胡四暴毙的牢房彻底封锁,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那具逐渐僵硬的肥胖尸体,此刻成了最重要的线索源头。
老医官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额上全是冷汗。他行医多年,主要为司内官吏看看头疼脑热,何曾近距离验看过如此诡异暴毙的尸身,更何况还可能牵扯上司衙内斗。
宋慈褪去染血的外袍,只着一身素色中衣,尽管肩伤疼痛,他的动作却稳定而精准。他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皮质卷袋,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小巧而奇特的工具:银针、玉尺、小镊、薄刃刀、以及数个材质各异的小瓶罐。这是他多年验尸生涯中自行设计打磨的利器。
“记录。”宋慈对一旁临时唤来的、看似较为胆怯老实的一名年轻书记官吩咐道。这书记官并非曹墨或孙主簿的心腹,是宋慈特意从档案库房调来的,只因他平日沉默寡言,背景相对简单。
“是…是,大人。”年轻书记官手有些抖,连忙铺开纸笔。
宋慈首先并未直接动刀,而是仔细观察胡四的尸表征兆。他凑近尸体的口鼻,再次确认了那极淡的苦杏仁味。
“面色青紫,口唇、指甲发绀,瞳孔散大,符合窒息征象。口鼻周围有微量白色泡沫残留,气味微苦,似苦杏仁。”他冷静地叙述,书记官飞快记录。
“然脖颈无扼痕,无勒痕,胸腔外观无损,可初步排除外力窒息。”他一边说,一边用银针探入胡四喉部,取出少许残留沫液,置于一洁白瓷碟中。又从不同小瓶中倒出少许透明液体,依次滴加。
只见其中一滴液体与沫液接触后,竟迅速泛起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蓝色絮状沉淀!
“验毒试剂呈黑色,疑为剧毒物所致。”宋慈语气肯定。剧毒之物,提取自某些植物,见效极快,微量即可致命,乃是暗杀利器。
书记官记录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惊惧,连忙低头继续写。
确定了毒物类型,接下来便是追查毒物来源。此类剧毒绝不可能凭空入口。
宋慈的目光如同扫描般,仔细检查胡四的双手、指甲缝、衣袖、甚至口腔牙齿缝隙。并无异样。
“扶他侧身。”宋慈吩咐道。
宋安上前,小心地将沉重的尸体侧翻过来。
宋慈检查其背部、衣物褶皱。当检查到胡四那件油腻的粗布外衫后领内侧时,他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只见在那不易察觉的衣领内侧缝线处,似乎粘附着一两点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蜡状碎屑!若不仔细看,几乎与线头污垢无异!
宋慈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其取下,放在另一干净瓷碟上。又拿起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轻轻刺破那蜡屑。
顿时,一股极其微弱、但更为清晰的苦杏仁气味散发出来!
“找到了…”宋慈眼中精光一闪,“毒物藏于蜡丸之内,密封粘附于其衣领内侧!”
下毒者心思之缜密,手段之刁钻,令人心惊!这蜡丸必然是在押送途中或刚入廨房、众人忙乱之际,由内奸以极其隐蔽的手法,趁机拍在胡四后颈衣领处!胡四被捆缚拘押,心神惶惧,根本难以察觉。
而此后,随着体温熏蒸或轻微摩擦,蜡丸逐渐融化,剧毒渗出,沾染皮肤或通过呼吸吸入,顷刻间便可致命!杀人于无形!
“好高明的手段!好狠毒的心肠!”一旁的宋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年轻书记官更是脸色发白,记录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宋慈小心地将那点致命的蜡屑用油纸包好,贴上标签。这是关键物证。
“接下来,”宋慈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便是查这蜡丸的来源,以及…当时有谁接近过胡四!”
他令宋安将胡四的衣物全部仔细剥下,逐寸检查,果然再无其他发现。下毒者手法干净利落,只此一击。
验尸完毕,宋慈让人将尸体妥善收殓。
他洗净手,走到院中。阳光正好,但他心中却一片冰寒。内奸就在这提刑司内,而且是一个能接触到特殊毒药、心思缜密、手法老练,并且有机会在押送途中或初期看管时接近人犯的人!
范围其实已经缩小了很多。
他立刻开始行动。
首先,他调来了今日所有参与押送、看守人犯的差役名单,共计十二人。下令将这些人全部暂时隔离,分别看管,不许他们互相串通。
其次,他亲自去了一趟提刑司的证物库和杂物库。提刑司办案,有时也会收缴一些乱七八糟的物品,包括某些特殊药材甚至毒物(作为证物)。他询问库吏,近日可有人领取或查询过类似毒物,或者领取过用于制作蜡丸的白蜡、蜂蜡等物。
库吏翻遍记录,皆摇头表示没有。这类物品管理严格,领取必有记录。
宋慈并不意外。内奸既然行事如此隐秘,自然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记录。毒药和蜡丸,很可能是其自行从外部带入。
那么,重点便回到了那十二名差役身上。
宋慈决定亲自逐一讯问。他不问是否下毒,只问流程细节。
一间临时辟出的静室内,宋慈坐在案后,宋安按刀立在身旁。第一名被带进来的,是押送队伍的小头目,一个名叫李彪的班头。
“李班头,”宋慈语气平和,“将你们从接到人犯,到送入廨房看管,其间经过,每一步,每一个人做了什么,细细道来,不得有任何遗漏。”
李彪有些紧张,努力回忆道:“回大人,我等在南门接到宋安爷和您押送的人犯后,便由孙主簿引着,从侧门进入司衙,直接送往廨房。一路上并无停顿,也…也未让旁人靠近。”
“孙主簿一直跟着?”宋慈捕捉到一个细节。
“是,孙主簿在前引路,偶尔催促两句。”
“途中,可有发生任何异常?哪怕是最细微的?”宋慈追问。
李彪皱眉苦思,摇了摇头:“好像…没有。就是入廨房院门时,门槛高,抬那胖犯人(胡四)进去时,他挣扎了一下,差点绊倒,旁边两个兄弟赶忙扶了一把,当时有点乱…”
“扶了一把?”宋慈眼神微凝,“是哪两个人扶的?如何扶的?”
“是…是赵豹和钱三儿。”李彪道,“就是从两边架了一下胳膊,很快就稳住了。”
“好,下一个。”宋慈不动声色,让李彪出去,换赵豹进来。
赵豹的回答与李彪大同小异,提到扶人时,也说只是顺手架住胳膊,并无异常。
接着是钱三儿。这是个面相略显油滑的年轻差役,进来时眼神有些飘忽。
宋慈同样问了一遍流程。钱三儿的回答也大致相同,但当问到扶胡四的那一下时,他补充道:“…那死胖子沉得很,乱动,小的怕他摔了,一只手架他胳膊,另一只手好像…好像顺手在他后背拍了一下,让他站稳些…”
拍了一下后背!
宋慈的心脏猛地一跳!但面上依旧平静如水:“哦?拍了一下?具体拍在什么位置?”
钱三儿比划了一下:“就…就大概后颈往下一点吧…也没太留意,就是随手一下。”
“当时还有谁在旁边?”
“就赵豹在另一边架着,还有…孙主簿在旁边催我们快些。”钱三儿道。
“好,下去吧。”宋慈让钱三儿离开。
静室内,宋慈与宋安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锐光。
拍那一下后背!位置正好对应胡四衣领内侧!而且孙主簿当时就在旁边!是完全可能的目击者,甚至…
“孙主簿…”宋慈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从接手人犯,到引路,再到催促,孙主簿似乎一直很“热心”地参与其中。而以他的身份,拍一下人犯的后背让其“站稳”,似乎也合情合理,不会引人怀疑。
他有动机吗?他是曹墨的心腹,若曹墨…宋慈不敢再想下去。
但钱三儿也有嫌疑!他那“顺手一拍”的解释,同样天衣无缝。他是否在故意将嫌疑引向孙主簿?或者,他自己就是那个下手者,此刻在故作聪明地撇清?
线索似乎清晰,却又陷入了罗生门。
“老爷,现在怎么办?拿下钱三儿?还是…”宋安低声问。
宋慈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可打草惊蛇。无论是谁,既然下了毒,必有后续。其目的不仅是灭口胡四,恐怕更想搅乱视线,让我们内耗。”
他站起身,目光深邃:“既然他们想玩,那便陪他们玩下去。宋安,你派人,给我死死盯住这个钱三儿,还有…孙主簿!他们的一举一动,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都要知道!”
“是!”宋安领命。
宋慈走出静室,阳光照在他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提刑司的内部,已然成了一个无形的战场。暗处的敌人狡猾而凶残,每一步都带着致命的杀机。
但他相信,只要做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无论是蜡丸的材质,毒物的来源,还是下毒者那看似天衣无缝的动作。
真相,就像隐藏在浑浊水下的石子,终将被一点点摸索出来。
而他的网,已经悄悄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