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临安书院被一层薄薄的秋雾笼罩,更添几分清冷与肃杀。根据宋慈的部署,李生安排学正及可靠人手,开始对书院内所有姓名、表字、别号与“鹏”字相关者进行秘密排查,同时再次细致搜查童川那间简陋的住所,寻找任何可能与“云鹏”相关的蛛丝马迹。
而宋慈自己,则决定进行另一项关键工作——核实常坤与童兴的不在场证明。他并未大张旗鼓,而是带着护卫,先来到了常坤与童兴所住的斋舍附近,看似随意地走访询问相邻斋舍的学子。
大多数学子依旧心怀畏惧,言辞闪烁,问及案发当晚,都只说早已睡下,并未留意隔壁动静。就在询问似乎又要陷入僵局时,一位住在常坤他们斜对面斋舍、名叫赵栩的学子,提供了一个细微却关键的线索。
赵栩是个瘦弱的少年,看起来有些胆怯,但在宋慈温和而坚定的目光鼓励下,他鼓起勇气说道:“那晚……学生睡得晚,正在默诵文章,大概……大概是亥时末、子时初的时候,好像……好像听到对面斋舍有关门的声音,很轻,但夜里静,还是听到了。”
“关门声?”宋慈精神一振,“可能分辨是哪间斋舍?或者之后有无脚步声?”
赵栩努力回忆着,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分辨不出具体哪间,但确定是他们那排斋舍传来的。脚步声……好像有,很轻,往……往院子西边去了,之后就听不到了。”
院子西边,正是通往学堂的方向!
这个线索虽然模糊,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常坤与童兴那看似牢固的不在场证明!他们中至少有一人,可能在子时前后离开过斋舍!
宋慈心中有了计较,但他并未立刻去质询常、童二人,而是决定先从侧面观察。他让李生以了解学业为名,将书院中一些家境优渥、或有世家背景的学子,分批唤至明伦堂偏厅闲谈,宋慈则在一旁静静观察。
前几批学子,虽也有些许傲气,但大多言行得体,对童川之死或表示惋惜,或缄口不言,并未有太多异常。
直到午后,最后一批学子被引入。其中一人,立刻引起了宋慈的注意。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穿一袭质地精良、颜色正是深蓝色的杭绸直裰,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他面容俊朗,但眉眼间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之色,仿佛周遭一切皆不入他眼。他步履从容,进入偏厅后,只是随意地对李生拱了拱手,便自顾自地在末座坐下,姿态闲适,仿佛他才是此地主人。
李生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介绍道:“这位是黄玉郎,黄公子,其父乃当今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之子!难怪如此气焰。
宋慈的目光落在黄玉郎那身深蓝色的绸缎直裰上,眼神微凝。质地优渥,颜色也与童川指甲缝中发现的纤维相符。
李生依照计划,与几位学子聊了些经义文章,气氛还算平和。当话题不经意间转到童川身上时,其他学子大多沉默或泛泛表示同情,唯有黄玉郎,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轻轻“嗤”了一声。
这一声,在略显沉闷的偏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生按捺住不悦,问道:“玉郎,何以发笑?莫非对童川之事,另有见解?”
黄玉郎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李生一眼,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祭酒大人,学生只是觉得,为一个童川如此兴师动众,实在有些……小题大做。”
“哦?此言何意?”宋慈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压力。
黄玉郎似乎这时才正式注意到宋慈,他上下打量了宋慈一番,并未因对方身份而有所收敛,反而笑容更显轻蔑:“这位便是宋提刑吧?久仰大名。不过,学生以为,提刑官当查的是那些值得查的案子。像童川这等人物,”他顿了顿,语气中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家境贫寒潦倒,自身又不修边幅,还是个……坡脚。如此卑贱之人,其生死存亡,于国于家何益?如今死了,倒也清净,何必浪费诸位大人宝贵时光,搅得书院上下不宁?”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刻薄无情,将阶级的优越感与对生命的漠视展现得淋漓尽致。偏厅内的其他学子都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李生气得脸色发白,猛地一拍桌子:“黄玉郎!休得胡言!学子性命,岂分贵贱?!”
宋慈却抬手制止了暴怒的李生,他的脸色依旧平静,但眼神却如同万年寒冰,冷冷地注视着黄玉郎,一字一句地问道:“依黄公子之见,似童川这般‘卑贱之人’,便不配活在这世上?”
黄玉郎被宋慈那冰冷的目光看得微微一窒,但旋即那股傲慢又占了上风,他哼了一声,并未直接回答,但那神态已然说明了一切。
“那么,”宋慈缓缓站起身,走到黄玉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股久居上位、断人生死的威严骤然释放,压得黄玉郎脸上的倨傲都有些维持不住,“黄公子案发当晚,子在时,身在何处?”
黄玉郎眼神闪烁了一下,梗着脖子道:“学生自然在斋舍安睡!与我同住的刘文、张焕皆可作证!”他提到的两个名字,正是与他同斋的学子。
“整晚未曾离开?”
“自然!”
“可有人证物证?”
“我两位舍友便是人证!”黄玉郎语气强硬,但宋慈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心虚。
“很好。”宋慈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已将他彻底看穿。
黄玉郎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强作镇定地移开视线。
问询结束后,黄玉郎几乎是立刻便起身告辞,脚步比来时匆忙了几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李生余怒未消,愤然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仗着家世,竟如此狂妄冷血!惠父,你看他……”
宋慈的目光依旧追随着黄玉郎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文渊兄,你可注意到他的衣着?”
“衣着?”李生一愣,“是上好的杭绸,深蓝色……深蓝色!”他猛地反应过来,童川指甲缝里的纤维!
“不错。”宋慈沉声道,“而且,他对我等查案表现出明显的抵触与不屑,对童川的鄙夷更是毫不掩饰。这已不仅仅是傲慢,更像是一种……急于撇清关系、并试图引导我们轻视此案的态度。”
“你怀疑他?”李生压低声音。
“他有动机。”宋慈缓缓道,“一种基于极端阶级优越感和人格蔑视的动机。这种动机,可能比钱财纠纷、口角争执更为偏执和可怕。他也有条件,获取那些非常人所能知的刺激物。而且,”宋慈顿了顿,“他提供了不在场证明,但与常坤、童兴一样,需要核实。”
就在这时,先前派去秘密核查黄玉郎背景的护卫匆匆返回,低声禀报:“大人,查到了些许线索。这黄玉郎平日除了在书院读书,与城中一些纨绔子弟交往甚密,尤其……尤其喜好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包括海外传来的香料、药物,甚至……一些据说有特殊功效的草木矿石。”
稀奇古怪的玩意!草木矿石!
宋慈眼中精光暴涨!这与“刺激物”的推断高度吻合!
“立刻,”宋慈当机立断,“暗中控制与黄玉郎同住的刘文、张焕,分开询问,仔细核实他们案发当晚的证词,尤其是细节!同时,想办法查清黄玉郎近日是否接触过特殊的粉末、药草,或者,他的衣物是否有破损!”
“是!”
护卫领命而去。李生看着宋慈,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黄玉郎,这个户部尚书之子,难道就是那个隐藏在幕后,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的凶手?
宋慈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涌入。他望着书院中那些苦读的学子,心中却是一片冰寒。如果真是黄玉郎,那么他的杀人理由,仅仅是因为童川的“贫寒”、“不修边幅”和“坡脚”?这是何等的荒谬与残忍!
阶级的傲慢,竟能成为剥夺他人生命的理由?
案件的迷雾,似乎因为黄玉郎这个傲慢世家子的出现,而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真相的轮廓,正在这令人心寒的动机中,逐渐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