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临安城郊一座偏僻的义庄上空。这里远离人烟,只有几棵老槐树在夜风中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如同鬼影幢幢。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后的呛人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泥土和腐朽的阴寒。
义庄院内,火把噼啪作响,跳动的光芒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众人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更添几分诡谲。一口薄皮棺材被衙役从临时掩埋的浅坑中起出,放置在院子中央。棺木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
宋慈站在棺前,已换上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罩一件素色罩袍。他面容沉静,眼神在火把映照下锐利如鹰。老书吏手持记录文书和验尸格目,肃立一旁,脸色微微发白,强自镇定。几名随行的得力仵作和心腹衙役,手持工具,屏息凝神。
安抚使司派来的两名属官,远远站在义庄屋檐的阴影下,脸色难看至极。其中一人强忍着不满,上前一步,拱手道:“宋提刑,柳先生已然入土为安,您这……这强行开棺,惊扰亡魂,恐有不妥吧?赵大人那边……”
“本官奉旨提点刑狱,遇有疑案,有权复核勘验。”宋慈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对方的话,“柳子言之死,虽有遗书,然本官察觉数处疑点,关乎人命,关乎朝廷法度,不得不察。若果真系自尽,本官自会还赵大人与柳先生一个清白;若另有隐情……”他目光扫过那两名属官,寒意凛然,“则更需查明真相,以告慰亡者,以正国法!”
那属官被他的目光逼得后退半步,嗫嚅着不敢再言。
“开棺。”宋慈不再理会他们,沉声下令。
衙役们用撬棍插入棺盖缝隙,用力一撬,“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棺盖被缓缓移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了尸臭和石灰气味的怪味扑面而来,让离得近的几个衙役忍不住掩鼻后退。
宋慈却面不改色,上前一步,举着火把,俯身向内望去。
柳子言的尸体躺在棺内,面色灰败,因死后处理和短暂埋葬,已有些浮肿变形,颈部一道深紫色的缢痕清晰可见。他穿着生前的中衣,双手交叠置于腹部。
单从表面看,确实符合自缢的特征。
但宋慈的目光,并未在缢痕上过多停留。他仔细检查死者的指甲缝——干净,无皮屑血污。查看口腔、鼻腔——无异物,黏膜颜色因窒息呈暗紫色。解开衣物,检查体表——除了颈部的缢痕,并无其他明显外伤。
一切,似乎仍在指向自尽。
那两名安抚使司的属官见状,神色稍缓,甚至隐隐露出一丝“早知如此”的神情。
宋慈不为所动。他知道,许多隐秘的杀害,往往伪装成自尽或意外。他示意仵作将尸体小心抬出,放置在临时铺开的草席上。
“查验缢痕。”宋慈蹲下身,凑近死者颈部。缢沟呈马蹄形,在颈后提空,符合自缢特征。但他用手指细细触摸缢沟边缘的皮肤,感受其质地和皮下情况。
“记录,”宋慈缓缓道,“缢痕边缘,有轻微但不规则的表皮剥脱,皮下及深层肌肉伴有……生活反应。”
生活反应!老书吏笔尖一颤。这意味着,在绳索勒紧的瞬间,死者还活着,并且有过挣扎!虽然这挣扎可能很微弱,但足以证明并非死后悬尸!
这并非决定性的证据,因为极度绝望下的自尽者,在濒死时也可能有无意识的抽搐。但结合其他疑点,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砝码。
宋慈的目光继续下移,检查死者的手足。当他握住死者冰冷的右手,仔细查看其指关节和手腕时,动作微微一顿。
“此处,”他指着死者右手手腕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已经变得青紫的细小点状痕迹,对仵作道,“放大镜。”
仵作连忙递上水晶磨制的放大镜。宋慈借着火把的光,透过镜片仔细观察。那痕迹并非擦伤或碰撞所致,更像是一个……极细的针刺点!周围有轻微的皮下出血。
针刺?!一个即将自尽的人,为何手腕上会有新鲜的针刺痕迹?
宋慈的心跳微微加速。他强压住翻涌的思绪,继续检查。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死者后颈发际线下方时,感觉到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和异常凸起。
“刀。”宋慈伸出手。
仵作将一柄小巧锋利的验尸刀递到他手中。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那两名安抚使司的属官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宋慈用刀尖,极其小心地划开死者后颈那处异常皮肤的浅表层。没有大量出血,只有一些暗红色的组织液渗出。他用镊子轻轻拨开肌肉纤维,在火把的照耀下,一点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细如牛毛的尖端,暴露了出来!
“这是……?!”老书吏失声低呼。
宋慈用镊子,稳稳地、缓缓地将那异物整个夹出。那是一根长约一寸、细若发丝的钢针!通体幽蓝,显然淬有剧毒!针尖还带着一丝干涸的、发黑的疑似血迹!
全场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一根毒针!深埋于后颈,直逼延髓要害!
真相,在此刻豁然开朗!
柳子言根本就不是自尽的!他是先被人用毒针刺入后颈,瞬间或短时间内丧失了反抗能力甚至生命体征,然后才被悬挂上房梁,伪装成自缢的假象!那颈部的缢痕,是死后造成的!所以他手腕上才有挣扎时可能被制住所致的细微针孔,所以缢痕边缘才有那微弱的生活反应——那可能是毒发时最后的神经性痉挛!
好精妙!好狠毒的手段!若非宋慈心细如发,执意开棺,若非他经验丰富,察知那后颈的细微异常,这桩谋杀几乎就要以“自尽”之名,永远被掩盖下去!
那两名安抚使司的属官早已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几乎站立不稳。
宋慈站起身,将那颗淬毒钢针小心放入一个特制的皮囊中。他目光如寒冰,扫过那两人,最终落在漆黑的棺木上。
“柳子言,系他杀!被人以毒针刺入后颈致死,后伪装自缢现场!”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义庄中回荡,带着洗刷冤屈的凛然,也带着直面黑暗的沉重,“记录在案!即刻查封柳子言生前住所及办公之处,相关人等,一律拘传候审!”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此案,由提点刑狱司,正式接管!”
命令下达,衙役们立刻行动起来。老书吏激动地记录着,看向宋慈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宋慈却并无多少轻松。找到了柳子言被谋杀的证据,仅仅是撕开了阴谋的一角。是谁下的手?为何要杀他?那“血色灯笼”与“墨香斋”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而位高权重的安抚使赵哲,在这其中,又究竟知情多少?是单纯的掩盖下属“不光彩”的死因,还是……更深地卷入其中?
他抬头望向安抚使司所在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沉沉夜色。那高门府邸之内,隐藏的秘密,恐怕远比一根毒针,要凶险得多。
开棺验骨,验出的不只是杀人的手法,更是一个信号——一场直指权力核心的风暴,即将来临。而宋慈,已然站在了这风暴的最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