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内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与腐朽的气息。宝方平静的遗容之下,舌根深处那一点微弱的反光,如同暗夜中的一粒冰屑,瞬间刺痛了宋慈的神经。
那绝不属于人体组织!
“撬开他的嘴!”宋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赵虎虽不明所以,但见宋慈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不敢怠慢,立刻上前,与另一名衙役合力,用特制的木楔小心地撑开宝方已然僵硬的颌骨。
火光凑近,照亮了口腔深处。
就在宝方断舌的后方,紧贴着咽喉入口的位置,一枚约莫小指指甲盖大小、非金非玉、色泽暗沉如古银的物件,被巧妙地用鱼线缠绕,固定在了舌根之下!那物件的形状,赫然是一面微缩的、造型古朴的镜子!镜背似乎还刻有极其细微的纹路!
幽冥镜?!
不,这不是那面真正的铜镜,而是一枚仿制精巧的、被宝方藏于体内的信物!
他为何要如此?临死前,还要将这仿制的镜饰藏于体内最隐秘之处?是某种执念,还是……这本身就是他计划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骇人的推测,如同挣脱枷锁的猛兽,骤然冲入宋慈的脑海!
宝方根本就没想过要交易!他甚至可能早就知道,真正的“幽冥镜”和秘宝,或许早已不在张承泽和商温手中,或者它们本身的价值并非在于物质!他所有的行动——杀人、囚禁、留下线索、指引暗格、直至最后的咬舌自尽——都是一个庞大仪式的一部分!
这个仪式的目的,不仅仅是让张、商二人身败名裂,更是为了完成某种……象征性的献祭与传承!他将这枚仿制的“幽冥镜”藏于体内,带入死亡,是否意味着,他将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新神”?或者,是在向某个虚无缥缈的存在,献上自己的灵魂和这场血腥的复仇作为祭品?
而那口枯井!那口接连吞噬了商无恙、王毅,并隐藏了张清月和李城的枯井!
它难道仅仅是抛尸和藏人的地点吗?
罗天教……邪教道场……枯井……
宋慈猛地转身,眼中精光爆射:“赵虎!立刻带人,彻底搜查那口枯井!不要只看井壁暗道,挖!给我往下挖!就算把井底掀开,也要看看下面到底还有什么!”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口井,才是宝方真正意义上的“祭坛”!
命令下达,整个普济寺再次被紧张的气氛笼罩。衙役们找来铁锹、镐头、箩筐,围绕着那口不祥的枯井,开始了前所未有的挖掘。
井底的淤泥和杂物被一筐筐吊上来,散发出浓烈的恶臭。随着挖掘的深入,井壁的土层开始变得不同,不再是天然的岩石,而是出现了人工夯实、甚至镶嵌着碎石的痕迹。
“大人!有发现!”井底传来衙役兴奋又带着惊疑的喊声,“下面……下面好像有砖石结构!像是个……地宫的穹顶!”
地宫!
宋慈心头巨震!果然如此!这口井根本不是普通的枯井,它是通往罗天教真正秘密核心的入口!或者说,是其中一个入口!
“小心!清理出来,看看有没有入口!”宋慈趴在井边,向下喊道。
衙役们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淤泥和覆盖的砖石。终于,在井底一侧,他们发现了一块明显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巨大的青石板,石板边缘有着清晰的缝隙,上面甚至还有一个早已锈蚀殆尽的铁环痕迹!
这下面,就是罗天教隐藏最深的秘藏之地!宝方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是为了指向这里!他可能自己都无法打开,或者时机未到,但他用他的死,用他掀起的这场滔天风波,逼迫官府,逼迫宋慈,来替他完成这最后的“开启”!
“撬开它!”宋慈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铁钎插入缝隙,数名衙役合力。“嘎吱——轰隆!”沉重的青石板被猛地撬开,向内倾倒,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向下延伸的洞口,一股更加阴冷、带着千年尘封气息的风涌了出来,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奇异的檀香和金属混合气味。
火把投入,照亮了下方。
那是一个不大的石室,与其说是地宫,不如说是一间隐秘的祭坛。石室中央,有一个石刻的莲花座,上面空空如也。四周墙壁上刻满了与《地狱变相图》风格类似,却更加古老、更加诡异的壁画,描绘着神魔吞噬、血肉献祭的场景,令人望之生畏。
而在石室的角落,整齐地摆放着三口锈迹斑斑的铁箱!与张承泽描述的一般无二!
衙役们将铁箱逐一吊了上来。箱子没有上锁,似乎早已被人开启过。宋慈亲自上前,掀开箱盖。
没有想象中的金光璀璨、珠光宝气。
第一口箱子里,是满满一箱已经发黑、粘连在一起的银锭,上面还残留着罗天教的特殊印记。这是当年未被张、商二人发现的教产。
第二口箱子,里面是一些卷轴、书籍,以及一些造型古怪的法器,材质非金非木,透着一股邪气。那是罗天教的经文典籍和祭祀用具。
第三口箱子……里面只有一件东西。
一面直径约一尺,边框为扭曲虬龙纹饰,镜面却并非光滑铜面,而是一种暗沉、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未知材质所打造的——铜镜!镜框上刻着两个古老的篆字:幽冥。
真正的幽冥镜!
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反射出任何影像,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连通着另一个世界的黑暗。
宝方穷尽一生追寻的圣物,就在他每日劈柴挑水的后院枯井之下!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他的所有行动,最终都指向了这里,将这面象征着罗天教权柄与诡异的镜子,重现于世。
宋慈没有去触碰那面镜子,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黑暗的镜面,仿佛看到了宝方那被仇恨吞噬的灵魂,看到了张承泽和商温在罪行暴露后的恐惧,看到了商无恙和王毅枉死的惨状,也看到了张清月和李城劫后余生的茫然。
一切尘埃落定。
凶手伏法,圣物出土,冤情得雪,罪恶曝光。
……
数日后,江州府衙发布了案情通告。
案犯宝方(原名不详),系前罗天教教主宝光上人之子,为报父仇,设计杀害兵部侍郎商温之子商无恙及画师王毅,并囚禁张员外之女张清月及学子李城,后于狱中畏罪自尽。其作案动机、过程、证据确凿。
张承泽、商温,因涉及十五年前侵吞逆产、隐匿邪教圣物等罪行,被革去功名官职,抄没部分家产,押解进京,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审议。等待他们的,将是律法的严惩。
普济寺主持圆真,知情不报,庇护凶犯,被勒令还俗,收监候审。
张清月与李城,虽受惊吓,但身体无碍。经历此事,所谓的“情比金坚”在现实的残酷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两人之间似乎也产生了难以弥合的隔阂,未来如何,无人知晓。
那面“幽冥镜”以及罗天教相关邪物,被宋慈亲自封存,上报朝廷,建议销毁。那枯井下的地宫,也被彻底填埋。
案件了结,卷宗归档。
……
又是一个黄昏,宋慈独自一人站在府衙的后院,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晚风带着凉意,吹动他的官袍。
赵虎走了过来,低声道:“大人,京里来了消息,对张承泽和商温的处置下来了。流放三千里,永不叙用。家产充公。”
宋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中。宝方用生命换来的,或许就是这个结局。
“只是……属下始终觉得,那宝方……死得太过干脆了。”赵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惑,“还有那面镜子,总觉得邪门得很。”
宋慈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层层屋宇,看到了那座已然沉寂的普济寺,看到了那口被填平的枯井。
“他求仁得仁。”宋慈缓缓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他的复仇和……仪式。至于那面镜子……”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真相或许永远无法完全窥尽,就像那面“幽冥镜”的镜面,深不见底,映照出的,不过是人心中各自的欲望与魔障。
尘归尘,土归土。
枯井已被填平,血案已然终结。
但宋慈知道,有些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即便深埋地底十五年,也依然会破土而出,开出妖异的花。而人心,就是最肥沃,也最危险的土壤。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江州城华灯初上,又是一片人间烟火。仿佛之前的腥风血雨,都只是这座城市漫长岁月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只有亲历者心中,那口无形的“枯井”,是否真的能被彻底填平?
宋慈转身,走入渐浓的夜色之中。他的背影挺直,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