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透的时候,广元府衙门外的告示栏前已经挤满了人。
两张新贴的告示墨迹未干。一张是冯烨的,罗列了他杀人割头、弃尸肉铺的罪状,判了斩立决。另一张是徐小震的,写的是三年前谋财害命、藏尸枯井的罪行,同样是斩立决。
人群里议论纷纷。
“冯烨那厮,平时就看着不正经,果然是个狠角色。”
“徐屠夫可真看不出来啊,看着挺和气一个人……”
“和气?那是你没挡他财路。听说就为了三十两银子,把人勒死了扔井里,啧啧。”
“这下好了,两条人命,两个斩立决,宋大人真是铁面无私。”
也有人叹息:“安掌柜可惨了,老婆没了,还得自己带孩子。”
“那也是他糊涂,收了钱让老婆陪人,能不出事吗?”
“话不能这么说,谁能想到……”
议论声中,安程抱着用白布包好的头骨,低着头快步走过。他不想听这些闲话,也不想看那些同情的目光。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让马氏入土为安。
棺材昨天就订好了,今天一早送到。安程请了城西寿材铺的老刘帮忙,给马氏净身、更衣、入殓。头骨和尸身拼在一起,总算有了个全尸。
老刘看着马氏脖子处那截空荡荡的腔子,叹了口气:“安掌柜,得用棉花填上,不然不好看。”
安程点点头,眼睛又红了。
填好棉花,穿上寿衣,盖上白布,最后合上棺盖。老刘问:“时辰定在什么时候?”
“下午吧。”安程哑着嗓子说,“简单些,不想太张扬。”
“那墓穴……”
“已经买好了,就在城西的坟山。”
老刘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拍拍安程的肩膀:“节哀。”
安程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口黑漆棺材。棺材很普通,不是什么好木料,可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把家里能当的东西都当了,才凑够了这些钱。
可他不后悔。马氏跟着他这么多年,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至少最后,得有个像样的归宿。
下午,送葬的队伍很简单。除了老刘和两个抬棺的伙计,就只有安程抱着小安。小安还不懂什么叫死,只知道娘躺在那个大木盒子里,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他趴在安程肩上,小声问:“爹,娘睡在里面,冷吗?”
安程的眼泪又下来了:“不冷……爹给娘盖了厚厚的被子。”
“那娘什么时候醒?”
“等小安长大了,娘就醒了。”
小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脸埋在安程脖子里,不说话了。
坟山在城西三里外,一片荒凉的山坡。新挖的墓穴已经准备好了,黄土堆在一边,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坑。
棺材缓缓放下。安程跪在坑边,抓了一把土,轻轻撒在棺盖上。
“马氏……我对不起你……”他哽咽着,“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对你……”
土一铲一铲地填进去,渐渐盖住了棺材。最后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包,插上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爱妻马氏之墓”。
很简单,连生卒年月都没有——安程不知道马氏的生辰,只知道她是他的妻子。
送葬的人走了,只剩下安程父子。安程抱着小安,在坟前跪了很久。太阳渐渐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爹,”小安小声说,“我饿了。”
安程这才回过神。他站起身,又看了一眼那座新坟,然后抱着儿子,慢慢往回走。
从今天起,他就是一个人带孩子了。
* * *
同一时刻,衙门里,宋慈正在审冯烨。
冯烨跪在堂下,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头发散乱,眼神呆滞。他已经认了罪,现在只是在等最后的判决。
宋慈看着他,心里没有半点同情。这个因为调戏不成、恼羞成怒就杀人的皮匠,死有余辜。
“冯烨,”宋慈开口,“你可还有话说?”
冯烨抬起头,眼神空洞:“大人……小人……小人能再见见我娘吗?”
宋慈沉默了一下:“你娘已经接到消息,正在赶来的路上。”
冯烨的眼泪掉下来了:“小人……小人对不起她……她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我却……却要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宋慈心里这么想,却没说出来。他挥了挥手:“带下去吧。”
衙役拖着冯烨下去了。走到门口时,冯烨忽然回头,嘶哑着问:“大人……马氏……马氏下葬了吗?”
“今天下午。”
冯烨点点头,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被带走了。
宋慈坐在堂上,揉了揉太阳穴。接着是徐小震。
徐小震的状态比冯烨还差。他像是被抽走了魂,跪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衙役喊他的名字,他也没反应。
“徐小震。”宋慈提高了声音。
徐小震身子一颤,慢慢抬起头。他的眼睛肿得厉害,脸上还有泪痕。
“你可知罪?”
“知罪。”徐小震的声音很轻,“小人……小人该死。”
“付志的尸骨已经收敛,本官会派人送去昭化,交还他的家人。你可有话要带给他家人?”
徐小震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语无伦次地说:“小人……小人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娘……小人……小人愿意把所有的钱都赔给他家……虽然……虽然不够……”
“钱救不回人命。”宋慈冷冷地说,“你若真有心悔过,就把事情的经过写清楚,画押认罪。”
徐小震点头如捣蒜:“小人写……小人一定写……”
“带下去吧。”
徐小震也被带走了。堂上安静下来。
宋慈靠在椅背上,觉得身心俱疲。两个杀人犯,两条人命,就这么审完了。可事情还没结束。
还有林峰。
那个荒唐的买奸者,虽然不是杀人凶手,可马氏的死,他脱不了干系。
“带林峰。”
林峰很快被带上来了。他比前几天更瘦了,脸颊凹陷,眼窝深陷,走路都打晃。一进来就跪下,不敢抬头。
“林峰,”宋慈开口,“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林峰的声音很轻,“小人荒唐,该死。”
“你是该死。”宋慈的声音严厉起来,“若不是你提出那荒唐的要求,安程怎么会留门?马氏怎么会一人在家?冯烨又怎么有机会下手?”
林峰的身子开始抖:“小人……小人没想到会这样……小人只是……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宋慈一拍惊堂木,“你的一时糊涂,害了一条人命!”
林峰磕头如捣蒜:“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宋慈看着他,心里那股怒火怎么也压不下去。这个林峰,看着可怜,可做的事却如此可恨。若不是他病恹恹的样子,宋慈真想打他几十大板。
“林峰,你买奸未遂,但起了恶念,酿成大祸。本官判你杖责三十,监禁一年,以儆效尤。你可服?”
林峰愣住了。他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宋慈:“大人……不杀小人?”
“你罪不至死。”宋慈冷冷道,“但活罪难逃。这三十杖,你要好好受着,记住这个教训。”
“小人服……小人服!”林峰又磕头,“多谢大人开恩!多谢大人!”
“别急着谢。”宋慈说,“杖责之后,好好在牢里反省。出来之后,若再敢动这种念头,本官绝不轻饶!”
“小人不敢!再也不敢了!”
林峰被带下去了。很快,外面传来杖责的声音,还有林峰的惨叫声。三十杖不算多,但对林峰那个身子骨来说,够他受的了。
宋慈听着那声音,心里却没有轻松的感觉。这个案子,表面上是结了,可那些隐藏在人心深处的黑暗,却永远也清除不干净。
他站起身,走到后堂。宋安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大人,付志的家人有消息了。”
“说。”
“付志确实是昭化人,家里有个老母亲,姓赵,今年六十五了。三年前付志出门做生意,一去不回,赵氏以为儿子在路上出了意外,哭瞎了一只眼睛。这些年,她靠给人洗衣缝补过活,日子很苦。”
宋慈的心沉了下去:“派人去接她过来吧。付志的尸骨……得让她见最后一面。”
“是。”宋安顿了顿,“大人,还有件事。”
“说。”
“安程……安掌柜,他把家里的东西都当了,给马氏办了后事。现在手里没什么钱了,还带着个孩子,恐怕……”
宋慈叹了口气:“从府库里拨十两银子给他,就说是抚恤。另外,跟街坊邻里打个招呼,能帮衬的就帮衬一把。”
“是。”
宋安退下了。宋慈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又浮现出马氏尸体的样子,还有付志那副白骨。
两个无辜的人,两条鲜活的生命。
就这么没了。
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受苦。
安程要一个人带孩子,赵氏要面对儿子的死讯,林润要看着儿子受刑……
这世道,为什么这么难?
宋慈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他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职责,把凶手绳之以法,让死者瞑目。
至于那些伤痛和遗憾……他叹了口气。
也许时间能抚平一切。
可有些人,有些事,永远也抚不平。
窗外传来乌鸦的叫声,凄厉刺耳。
宋慈睁开眼,看见天边夕阳如血。
又一个白天过去了。
而广元府的这个夏天,因为这个案子,注定要载入史册。
多年以后,人们提起这个案子,会怎么说?
会说宋慈明察秋毫,连破两案?
会说冯烨丧心病狂,徐小震贪财害命?
还是会说,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一个男人的荒唐念头,和另一个男人的懦弱妥协?
宋慈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安程、林峰、徐小震、冯烨……这些人的生活,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而他自己,也要继续面对下一个案子,下一个凶手,下一个悲剧。
这就是他的命。
他站起身,走出后堂。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什么。
宋慈抬头看了看天。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但愿明天,能少一些悲剧,多一些安宁。
可他心里清楚,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在这个世界上,悲剧永远都在发生,只是有些人看见了,有些人没看见。
而他,注定要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