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的客厅很安静,梁远清放下碗筷,像往常一样,没什么多余的话,只低声说了句“我去书房改会儿论文”,便起身离开了餐桌。
苏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后,听着那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心里闷闷的。她默默收拾好碗筷,洗干净,擦干手,在客厅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小小的记事本,蜷缩到了沙发上。
她得行动起来了。偷偷摸摸地,像做贼一样。
打开浏览器,她开始在搜索框里输入:“杨城到贵州毕节航班”、“毕节到威宁交通”、“威宁到xx村(她凭着记忆,输入了曾模糊被提过的那个村子名字)路况”......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眼神专注,眉头却微微蹙着。她查看着航班时间表,又翻出手机里的课程表和自己偷偷记下的梁远清的课务安排,仔细比对。
“周三下午......他三点后就没课了,我第四节也没课......可以早点走。”她小声嘀咕着,在记事本上写下:“周三晚,扬城 -> 毕节,航班 xxx,时间 xx:xx - xx:xx”。
“周四......他全天没课,我......我可以请一天假。”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记事本上写下:“请假一天”,并在下面划了道线。
“周四早上,从毕节坐车到威宁......”她查着交通信息,“大概要两个多小时......然后从威宁到那个村子......”她搜索着更具体的信息,心渐渐沉了下去。地图显示,从威宁县城到那个位于山区的村子,还需要转乘另一种乡镇巴士,路况复杂,又要将近两个小时。而且,根据一些零星的游记提示,巴士只能到乡镇,最后进村的那段路,车子开不进去,得靠步行,大概还得走一个小时左右的山路。
苏和放下鼠标,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加上一个小时的崎岖山路......这还只是单程。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紧闭的书房门。现在是冬天了,他的腰伤每到这个季节就格外不听话,稍微累着点,或者受点凉,就能疼得他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靠偷偷加量吃止痛药硬扛。这么长途的颠簸,再加上走山路......他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一股强烈的退意涌上心头。要不......还是等春天吧?等到天气暖和了,路也好走些,他的腰也能舒服点......
可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摁了下去。等?还能等多久?他的状态一天比一天消沉,像一盏渐渐暗下去的灯。她真怕等到春天,那盏灯就彻底熄灭了。心理医生的话在她耳边回响:“......未完成的情感宣泄......长期的压抑......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契机进行疏导......”
去贵州,去看冯瑶,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能打破这个僵局的突破口。她不能因为心疼他的身体,就放弃这个可能拯救他心灵的机会。
苏和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蜿蜒的山路图片和漫长的交通时间,又看看那扇隔绝着丈夫的书房门,眉头锁得更紧了。
而此时,书房里的梁远清,也并不好过。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打开的论文文档一个字也没改。他只是呆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厌弃和懊恼。
他知道自己最近很不对劲。他知道自己冷落了苏和。那个活泼的、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着他的女孩,最近在他面前,连笑容都变得小心翼翼了。他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到她眼底的担忧,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是他不好。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那股无形的、灰色的情绪像浓雾一样包裹着他,让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回应她的爱意和关心,都觉得耗费心神。
他害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更害怕自己这种状态会伤害到她,所以他选择了逃避,躲进书房这个小小的避难所,用工作和沉默筑起一道墙。
“我真是个混蛋......”他低声咒骂自己,痛苦地揉了揉眉心。他想起刚才吃饭时,苏和试图跟他分享学校里的趣事,他却只是“嗯”、“啊”地应付,连头都没怎么抬。她该有多难过?
他想出去,想抱抱她,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可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怕一开口,暴露的都是自己的无力和脆弱。
就在这时,喉咙一阵发痒,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眶都红了。
客厅里的苏和,被书房里传来的咳嗽声惊醒。
她立刻放下电脑,侧耳细听。那咳嗽声听起来又干又哑,带着胸腔的共鸣,让她心头一紧。他最近总这样,肯定是心里憋着事,又抽烟抽多了,加上天气干冷......
几乎没有犹豫,她起身走向厨房。从橱柜里找出梨子、冰糖和一点川贝母,熟练地清洗、削皮、切块,放进小锅里,加上水,开文火慢慢熬着。
小小的锅里,水渐渐沸腾,梨子的清甜香气和冰糖的甜味慢慢弥漫开来,给清冷的夜晚增添了一丝暖意。
梁远清在书房里,听到厨房里的水流声,这声音让他冰冷的心湖仿佛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他忽然很想出去看看她。
犹豫再三,他还是站起身,轻轻打开了书房门。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温暖而柔和。苏和不在客厅,但她的笔记本电脑还开着,屏幕亮着,旁边摊开着那个她常用的、封面印着向日葵的记事本。
梁远清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记事本,上面清晰的字迹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贵州行初步计划】
周三晚:飞毕节
周四早:毕节-> 威宁 (约2.5h)
威宁-> xx乡 (约2h)
xx乡-> xx村 (步行约1h 山路)
目标:看望冯瑶
【医生建议:陪伴、倾听、安全环境下引导情感宣泄......】
那一行行字,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梁远清的心上!
贵州......冯瑶......纪念碑......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他心中积郁已久的迷雾!他浑身一震,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那轻飘飘的笔记本。原来......原来她这些天的沉默和忙碌,是在偷偷计划这个?她竟然......竟然想带他去那里?那个他逃避了十几年、连在梦里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地方?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和某种隐秘渴望的情绪,像海啸般席卷了他。
就在这时,苏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冰糖雪梨川贝水,从厨房走了出来。
一眼,她就看到梁远清站在沙发边,手里正捧着她的那个记事本,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苏和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碗差点没端稳。她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来,更没想到他会看到这个!她设想过很多种向他提出这个提议的方式,但绝不是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四目相对。
苏和看到他眼底的震惊、慌乱,还有一丝......被看穿秘密的狼狈和痛苦。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也慌了。
“老公,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梁远清的目光从笔记本,缓缓移到她手里那碗冒着热气的糖水上,再移到她带着不安和关切的脸庞上。那一刻,所有的逃避、所有的自我封闭,在那份沉甸甸的、为他精心筹划的爱意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堪一击。
深深的懊悔和心疼淹没了他。
他放下笔记本,一步步走向苏和,脚步有些沉重。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碗糖水,而是轻轻握住了她端着碗的、有些冰凉的手。
“和和......”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和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里酸涩得不行,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嗯......我看你最近太难受了......我......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医生建议说,也许......也许去面对,会好一点......”她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我不该偷偷计划这些,我本来想找个好点的时间跟你商量的......”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梁远清打断她,握紧她的手,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是我不好......这段时间,忽略了你,让你担心了......我还......还躲着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自责。
“我没有怪你,”苏和急忙说,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我知道你心里苦。我只是......只是不想看你一个人扛着。”她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老公,我们......我们去看看冯瑶姐吧,好吗?我陪你一起去。我知道那是你心里的一道坎,我们一起去把它迈过去,行吗?”
梁远清看着妻子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的嫉妒或试探,只有全然的信任、心疼和一种想要帮他分担的决然。他冰封已久的心湖,仿佛被这眼神凿开了一个口子,温暖的泉水涌了进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和以为他要拒绝。
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起眼,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悠远而哀伤,但语气,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好。”
他转过头,看向苏和,眼角有湿润的痕迹,但嘴角却努力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带着释然的弧度:
“我们一起去。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去看看她,跟她说说话......可是我不敢......我一个人......没有勇气......”
他握紧了苏和的手,仿佛从她那里汲取着力量:“现在有你陪我......我愿意去。这也是......我一直欠她的一个交代,也是欠我自己的一个交代。”
听到他这番话,苏和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她知道,这很难,对他来说无异于再次揭开伤疤。但他愿意去面对,这就是最重要的一步。
她把那碗温热的糖水递到他手里,柔声说:“先把这个喝了吧,润润嗓子。路线的具体细节,我们......我们再慢慢商量,看你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梁远清接过碗,碗壁传来的温暖,顺着掌心,一直蔓延到了心里。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他思前想后、甚至连他身体承受能力都考虑周全的妻子,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力量,充盈了他的胸腔。
“嗯,”他点点头,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不再那么沉重,“我们一起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