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扬城的家,已是第二日晚上。同是深冬,扬城的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湿冷,像细密的针,直往骨头缝里钻。一进门,室内的暖意扑面而来,却没能驱散梁远清眉宇间深锁的痛苦。
他几乎是强撑着换下鞋子,连外套都没力气脱,就重重地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从贵州带回来的疲惫,混合着旧伤的发作,以及情绪剧烈波动后的虚脱,此刻像无数座小山压在他身上。
腰部的剧痛如同有根钢筋在里面搅动,而更折磨人的是那种沿着神经蔓延开来的、密密麻麻的刺痛和酸麻,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啃噬着他的骨骼和肌肉,让他坐立难安,额头上瞬间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药瓶,倒出两片止疼药,看也没看就干咽了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药片滑下,但身体的痛苦并没有立刻缓解。他靠在沙发背上,紧闭着双眼,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呼吸因为忍痛而变得粗重又急促。
苏和看着他那副样子,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疼又闷。她默默地放下行李,开始一样样收拾。把带过去的薄羽绒内胆和冲锋衣挂回衣柜,将换下来的脏衣服分类放进洗衣机,动作轻缓,生怕打扰到他。可她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沙发上那个蜷缩着、微微发抖的身影。
她知道,这次贵州之行,虽然解开了他部分心结,但对他的身体消耗是巨大的。这个冬天,注定会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更加难熬。
就在她将最后一件衣服放进洗衣机时,梁远清微微睁开了眼,朝她招了招手,动作有些无力。苏和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到他身边坐下。
梁远清伸出手臂,将她紧紧地、几乎是用了此刻他所能用出的全部力气,搂进了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手臂环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甚至让苏和感到些许疼痛。
但苏和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任由他抱着。她能感觉到他胸膛急促的起伏和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她知道,这样用力的拥抱,或许能让他从身体的剧痛和内心的无力感中,暂时汲取一点点虚幻的力量和支撑。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洗衣机开始工作的轻微嗡鸣,和他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久到苏和以为他是不是又昏睡过去了,头顶才传来他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不确定:
“后悔吗?”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苏和的心里。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盛满了痛苦和自我怀疑的眼眸里。她看到那里面的挣扎,看到他对自身价值的否定,看到他对可能拖累她的深深恐惧。
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在她眼眶里拼命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用力地、坚定地摇着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不后悔!从来没有!”
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听着她那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的回答,梁远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愧疚、心疼、还有无尽的爱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闭上眼,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和和……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我这个样子……我……”
“什么都不要想!”苏和打断他,伸出双臂紧紧回抱住他,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给他,“爱我!梁远清,你只要用尽全力爱我就好!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剩下的交给我,交给时间……我们会有办法的,一定会好的……”她说得急切,带着哭音,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信念。
梁远清听着她的话,感受着她怀抱的温暖和坚定,冰封的心河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发出“滋滋”的声响,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他沉默着,只是更紧、更紧地抱住了她,仿佛她是他在无边苦海中唯一的浮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看着苏和泪眼婆娑却无比坚定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然后,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回应:
“嗯。好!”
这两个字,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犹豫和沉重,而是像一种郑重的承诺,一种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的决心。
就在这时,止疼药的药效似乎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那啃噬般的神经痛渐渐退潮,变成了可以忍受的钝痛,身体的僵硬和沉重感也稍微缓解了一些。虽然依旧疲惫,但至少,他重新积蓄起了一点力气。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手臂用力,竟然稳稳地将怀里的苏和横抱了起来!
苏和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老公!你的腰……”
“别动。”梁远清低声阻止了她,他的步伐很慢,却很稳,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卧室走去。他的额角因为用力而渗出汗珠,手臂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但他没有停顿,也没有让她感到一丝颠簸。仿佛怀里的,是他需要用生命去守护的稀世珍宝。
卧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投下朦胧的光影。空气中还残留着离家前熏香的味道,温暖如春。
梁远清轻轻地将苏和放在柔软的大床上,高大的身躯随即覆了上来。他没有给她任何准备的时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炽热和不容拒绝的强势,用力地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往日的温柔缠绵,而是充满了狂风暴雨般的掠夺和占有,带着一种深刻的不甘心——不甘心被病痛束缚,不甘心命运弄人;更带着浓烈的自责——自责无法给她一个健康强壮的丈夫,自责可能无法陪她走到最后。他将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恐惧、爱恋和渴望,都倾注在了这个吻里,霸道而又脆弱。
苏和先是怔住,随即感受到了他吻里蕴含的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她没有抗拒,而是温柔地、全然地接纳了他。她回应着他的吻,用她的柔软和温暖,去抚平他的焦躁和不安,无声地告诉他:我在这里,我接受你的一切。
在彼此喘息交织的暧昧空气中,梁远清的动作却忽然慢了下来。他撑起身子,在昏暗中凝视着身下的苏和,眼神深邃如同望不到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呼吸灼热而急促。他用一种近乎呓语般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在她耳边低哑地说:
“和和……我们……我们要个孩子吧……”
苏和的心猛地一颤,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和深深的忧虑,继续艰难地说道:“万一……万一哪天我……我不在了……至少……至少还有孩子能陪着你……你不会……太孤单……”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刺穿了苏和所有伪装的坚强。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她不是因为害怕他所说的“万一”,而是因为他到了这种时候,心里想的,依然全是她!全是如何安排才能让她在未来不至于太痛苦!
她伸出手,捧住他的脸,指尖触摸到他眼角的湿润。她用力地摇头,泪水滴落在枕头上。
“不许你胡说!”她带着哭腔命令道,但随即,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种母性的温柔和决绝的勇气,“不过……孩子……我们要。我想要。”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在昏暗中,她的目光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爱意和担当:
“远清,我们生个男孩吧。像你一样聪明、坚韧的男孩。这样……等他长大了,就可以和我一起……照顾你。”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梁远清所有的心理防线。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荡,重新深深地吻住她,将所有的感动、所有的爱、所有的承诺,都化作了最原始、最亲密无间的交融。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他们用彼此的身体和灵魂,互相取暖,互相确认,互相给予着面对未来的勇气。
……
激情过后,余温未散。梁远清瘫软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剧烈的运动让他的腰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苏和撑起身,打开床头一盏光线柔和的夜灯。她看到他疲惫苍白的脸和微蹙的眉头,轻声道:“身上都是汗,不舒服吧?去冲一下,会好睡些。”
梁远清本想拒绝,他实在不想动弹,但看着苏和关切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苏和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起来,帮他披上睡袍,然后用自己的肩膀支撑着他大部分重量,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向浴室。
浴室里,暖风机已经提前打开,很暖和。梁远清坐在苏和特意为他准备的洗澡凳上,温热的水流从花洒倾泻而下,冲刷着两人疲惫的身体。
苏和挤了沐浴露,轻柔地为他擦拭着后背。她能摸到他脊椎骨节的清晰轮廓,能感受到他背部肌肉因为长期疼痛而呈现的僵硬。她的动作无比轻柔,带着珍视和心疼。
梁远清低着头,任由温热的水流打湿他的头发,顺着脸颊滑落。他看着她专注而温柔的侧脸,看着她为自己忙碌的样子,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他闭上眼,泪水混着热水,悄无声息地流下。他拼命忍着,不想让她看见,肩膀却不受控制地微微耸动。
而苏和,何尝没有在流泪?她知道他在哭,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细微颤抖。她知道他心里的苦,知道他对自己身体的无奈和愤怒。她的眼泪也无声地混入水流中,同样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她怕自己的眼泪,会加重他的心理负担。
一时间,浴室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和两个都在极力隐忍、生怕对方担心的爱人。
终于,梁远清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情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低低地说:“又……麻烦你了……”
这句话里,充满了挫败感和深深的愧疚。
苏和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她用更加轻柔的动作,继续为他冲洗着泡沫。她的声音透过水声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她关掉花洒,用柔软的浴巾仔细地为他擦干身体,一边擦,一边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打气:
“你看,现在只是冬天。等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的。”
梁远清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水汽,看着苏和那双虽然红肿却依然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有着不容置疑的信念和对未来最朴素的期盼。他伸出手,握住了她正在为他擦拭的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
他没有再说话,但所有的言语,都化在了这个无声的紧握和彼此交汇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