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凌尘带着笛飞声进到房间内,凉亭中只剩下李莲花与方多病二人。山风穿过亭柱,带来些许凉意,也吹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尴尬与沉默。
方多病搓了搓手,眼神飘忽,不敢直视李莲花,好半晌才吭哧吭哧地开口:“那个……李……李莲花……” 他顿了顿,脸上泛起窘迫的红晕,“我……我一时半会儿,还真叫不出‘师父’那两个字……尤其还是……呃……你知道的,咱俩以朋友相称这些时日……嗯,先让我适应适应。”
李莲花看着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那点因旧事掀起的波澜反倒被冲淡了些。他故意叹了口气,学着穆凌尘那淡然又霸道的语气,开玩笑道:“唉,别听你‘师娘’瞎说,他那就是随口一提,不作数的。”
提到“师娘”二字,他自己耳根先热了热,强作镇定地继续道,“你还是叫我李莲花吧。至于武功,你还想学什么,都可以教你。”
方多病见他神色缓和,还能开玩笑,心下稍安,也放松了些。他走到石桌旁,将醇厚酒香的酒坛拿起来。他倒了两大碗,将其中一碗推到李莲花面前,神色认真起来:“李莲花,话憋在心里头伤身。来,我陪你喝一杯,有什么不痛快的,都说出来!吐干净了,心里就敞亮了!”
李莲花看着眼前清澈的酒液,又看了看方 多 病 真诚的眼神,心中微暖。他端起酒碗,与方多病轻轻一碰,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也似乎冲开了某些淤塞的关口。
他放下酒碗,目光投向亭外翻涌的云海,声音带着难以释怀的感伤:“我与师兄……年少时,情同手足。”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遥远而温暖的片段,“我纵然以为后来彼此理念有所不同,也绝不会影响我们兄弟之间的情分。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恨我至此。”
方 多 病 沉默地听着,又给他添了些酒。
“你以前……从未察觉过吗?”方多病轻声问。
李莲花缓缓摇头,眼中满是迷茫与自嘲:“从未。从前,他总是护着我。我性子倔,主意又多,练功出了岔子或是顶撞了师父,受罚是常事。每次被师父罚跪,师兄总会偷偷塞糖给我吃,还总说……宁愿受罚的是他。”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哽咽,“后来,慢慢的,师兄真的成了那个挨罚越来越多的人……”
他陷入更深的回忆,语气飘忽:“我记得……有一次,为了让师兄少挨些罚,在比试练习中,我故意露了个破绽,输给了师兄。可师父一眼就看穿了,当场说我你这样故意打输是不尊重对手,师兄也说李相夷我不用你让……那之后,我便再也不敢相让了。我以为,我凭真本事赢他,他便不会再因此生气……现在想来,何其可笑。他早就将真实的情绪深深隐藏了起来,而我……却从未真正看透过。”
方多病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几分了然与复杂:“从那以后,我爹每次比武都输给你,只怕心里……是更恨了。” 他虽不愿承认,但那箱中的恨意已然说明了一切。
李莲花痛苦地闭上眼:“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从未真正懂过他想要什么。”
“这并非你的错!”方多病语气坚定地打断他,“李莲花,人生在世,皆在自渡。有的人看得透,拿得起放得下;有的人钻了牛角尖,一辈子困死在自己的心魔里。这不是你的问题!”
李莲花睁开眼,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我年少时,结识了普渡寺的无了和尚。他总说我‘心无菩提树’,那时我心高气傲,只觉得这老和尚故弄玄虚,根本未曾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时过境迁的沧桑,“后来经历了生死后,再深想……有的人入江湖,为的是立心,明志;有的人入江湖,为的是立命,谋生。而我当年……却连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未曾真正想明白。只是凭着满腔热血和一身的武功,觉得就该如此,便去做了。”
方多病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崇拜与向往的光芒:“可李相夷是武学奇才,是天下第一!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成为像他那样顶天立地、匡扶正义的大侠,是我方多病从小的梦想!”
李莲花望着眼前朝气蓬勃的少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轻轻摇头:“年少时浮华太甚,光芒耀眼,身边自然聚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前呼后拥,好不热闹。可在我心里,师兄始终是特别的,是不同的。但说到底……” 他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遗憾,“我却未曾真正地了解他,未曾用心过。我只顾着自己一往无前,却忘了回头看,身边的人是否跟得上,是否愿意跟。”
方小宝拿出自己乐天派的一面,“这就全怪自己啦。” 他想说,若单孤刀早已心生嫉恨,无论李相夷如何做,或许都无法改变结局。
李莲花没有接话,只是又喝了一大口酒。辛辣入喉,却化不开满腹的苦涩与怅惘。亭中再次陷入沉默。
方多病见他神色稍缓,趁机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已久的疑问:“李莲花,那你……真不打算再做回李相夷了?四顾门……天下第一……那些,你都不要了?”
李莲花放下酒碗,目光投向亭外浩瀚翻涌的云海,声音平静而悠远,带着一种勘破世事的淡然:“方小宝,你看这云隐山。”他指着远处峭壁上顽强生长出的新枝嫩芽,“幼芽生枝,新木终将长成参天大树。武林亦然,一代新人换旧人,这江湖熙来攘往,从不缺新的故事,新的传奇。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
方多病似懂非懂,却也能感受到他话中的释然与豁达,不再多问。
这时,穆凌尘走了过来。穆凌尘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李莲花身上,见他虽眼眶微红,但气息已趋于平和,不再似方才那般自责,心下稍安。
“吃点东西。”他走到桌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见李莲花拿起筷子,他才状似随意地问道:“此间事已了,你打算何时去南峰拜见师娘?”
李莲花夹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终究轻声道:“……吃完就过去吧。” 看来这一面,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