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雨还在下》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幕，瞬间照亮了扬州盐商周如海那森严如堡垒的宅邸。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紧闭的朱漆大门和高耸的封火墙，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雨水在宽阔的青石板天井里汇聚成汹涌的溪流，打着旋涡冲向下水口，却似乎永远也排不尽这倾天之水。
就在这雷雨交加、天地震怒的漩涡中心，陈明远和他的三位秘书——上官婉儿、张雨莲、林翠翠——如同四只误入巨兽巢穴的渺小飞蛾，被困在了这座庞大迷宫般盐商宅邸的最深处。
闪电的余光熄灭，沉重的黑暗和更沉重的雨声重新合拢，将四人彻底吞没。他们挤在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抄手游廊下，头顶腐朽的木质顶棚在狂风暴雨中痛苦呻吟，仿佛随时会分崩离析。冰冷的雨水从瓦缝、椽隙间不断渗漏，砸在脖颈里，激起一片寒颤。
“这鬼地方！”林翠翠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雷鸣的间隙里颤抖，“刚才那阵风，差点把我从回廊上掀下去！这哪是宅子，简直是座吃人的魔窟！”她紧紧抱着自己湿透的双臂，昂贵的苏绣旗装早已泥泞不堪，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的曲线。
“冷静点，翠翠！”上官婉儿的声音穿透雨幕，冷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站在最前面，背脊挺得笔直，尽管同样浑身湿透，发髻散乱，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神却锐利如刀，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被雨水彻底模糊的庭院。“现在慌也没用。陈总，我们刚才……是不是一直在绕圈子？”她微微侧头，问向身后的陈明远。
陈明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手指冰凉。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膛里因剧烈奔跑和未知恐惧而狂跳的心脏。怀中那个硬邦邦、用层层油布仔细包裹的小盒子，此刻紧贴着他的胸口，那是他们此行拼上性命也要带走的“东西”——几页泛黄脆弱的《红楼梦》手稿残页。
“是绕圈子。”陈明远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竭力压抑的疲惫和焦灼，“我们至少第三次经过那个塌了半边的太湖石假山了。这宅子的布局，完全违背常理。看似四通八达的回廊和月洞门，最后都诡异地引回原点。”他环顾四周，密集的雨帘让视线无法及远，只有近处影影绰绰的亭台楼阁轮廓，在闪电的瞬间惨白映照下，显得鬼气森森。“周如海这老狐狸，他的藏宝楼，恐怕不止有金银。”
“是奇门遁甲？还是……鬼打墙？”张雨莲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她体质本就偏弱，被这冰冷的暴雨一激，此刻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微微发紫，身体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着。她下意识地往陈明远身边靠了靠，似乎想汲取一点暖意和安全感。
“管它是什么！”林翠翠猛地跺了一下脚，溅起一片泥水，“我只知道再淋下去，我们都得冻死在这里！婉儿姐，想想办法啊！你不是最厉害的吗？”
上官婉儿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伸进自己同样湿透的衣襟内袋。片刻，她掏出一把造型古朴、仅比手掌略长的乌木柄匕首。匕首鞘身漆黑，在微弱的天光下毫不起眼，唯有吞口处镶嵌着一粒细小却异常温润的羊脂白玉，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一点幽微的光。
“和珅给的。”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他说，‘防身，或断绳’。没曾想，真用上了。”她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凉的鞘身，目光却锐利地投向回廊尽头，那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月洞门。“刚才从那边冲过来时，我好像瞥见一点微弱的光，不是闪电，像是……灯笼？”
“有人？！”陈明远心头一凛，身体瞬间绷紧。是周如海的爪牙？还是同样被困在这宅子里的其他人？无论是哪种，在眼下这诡秘莫测的境地里，都绝非善类。
“不知道。但光的方向，似乎是往宅子更深处的路径，我们之前没走过。”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一种决断的冷硬，“赌一把。跟着那光的方向走，总好过在这里等死。陈总，你护好‘东西’。雨莲，跟紧我。翠翠，断后，注意后面动静！”
命令简洁有力。她不再犹豫，将匕首紧紧反握在手中，乌木柄的凉意似乎给了她某种支撑。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冲入前方那片被暴雨彻底统治的庭院。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鞭子，狠狠抽打在身上。视线完全被水幕遮蔽，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不知深浅的积水。四人深一脚浅一脚，在狂风暴雨中艰难跋涉，完全凭着上官婉儿记忆中那一点微弱光亮的指引前进。每一次闪电划破长空，都短暂地照亮前方狰狞的飞檐斗拱和嶙峋怪石，旋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如同在巨兽的肠道中绝望穿行。
不知奔跑了多久，就在体力即将耗尽，绝望感如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时，前方浓重的雨幕深处，终于再次出现了一点朦胧、摇曳的橘黄色光晕！
“看！灯笼！”林翠翠激动地尖叫起来，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
那光点，就在前方不远，似乎挂在一处高大建筑的门檐下。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疲惫的身体，四人咬紧牙关，拼尽最后力气向前冲去。
然而，就在他们离那灯笼的光晕只有十几步之遥时——
只见林翠翠面色惨白如纸，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颤抖着指向斜前方的地面。顺着她惊恐的目光看去，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线，陈明远看到就在回廊边缘，一处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青石板地面上，赫然躺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鞋子。
一只小巧玲珑、用上等湖蓝色苏缎精心绣制而成的花盆底鞋。鞋面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蝶恋花纹样，一只栩栩如生的彩蝶正欲从一朵盛放的牡丹上翩然飞起。针脚细密，色彩鲜亮，即使被雨水打湿，依旧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精致与……诡异。
这只鞋，如此眼熟！
陈明远的目光瞬间钉死在鞋面上那只振翅欲飞的金蝶上，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抬头，看向身旁同样僵住的张雨莲——她脚上，只剩下一只一模一样的湖蓝色花盆底鞋！另一只脚上，只有湿透的素白罗袜，在冰冷的雨水中显得格外刺眼。
“雨莲……你的鞋……”林翠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怎么会……掉在前面？我们刚刚才跑到这里啊！”
张雨莲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被泥水浸透的罗袜，又看看前方几步之遥那只孤零零躺在雨水里的、属于自己的鞋子，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雨莲！”陈明远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入口处一片冰凉僵硬，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不……不可能……”张雨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细弱而破碎，充满了自我怀疑的惊惶，“我……我一直跟在婉儿姐后面……我的鞋……怎么会……”她猛地抬起头，眼神因极度的恐惧而涣散，语无伦次，“是……是鬼！一定是！这宅子有鬼！它在耍我们！它在看着我们！”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带着崩溃的哭腔。
“闭嘴！”上官婉儿厉声喝止，她的脸色同样凝重得可怕，握着匕首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死死盯着地上那只鞋，又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那盏散发着唯一希望的孤灯，眼神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湿漉漉的回廊柱子、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的石板路、前方那扇在灯笼光影里若隐若现的雕花木门……
“不是鬼！”上官婉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强行压下的惊悸，“是水！是这该死的雨水！”
她猛地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泥泞积水，用手指用力刮擦着张雨莲鞋子掉落位置旁边的青石板。石板表面异常光滑，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滑腻苔藓。在干燥时或许并不明显，但在如今这般被暴雨彻底浸泡冲刷下，这层苔藓变得如同抹了油一般！
“看这里！”上官婉儿指着石板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微小的坡度倾斜，“是水！是雨水带着她的鞋子滑过来的！这地面被冲刷得太干净，又长了这种滑得要命的苔藓！加上这该死的坡度……”她站起身，雨水顺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流淌，“这宅子的每一处设计，都在利用自然之力！周如海……好毒的心思！”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怒意和后怕。
这解释虽然暂时驱散了鬼魅的阴影，却带来了更深沉的寒意——人为的陷阱，比虚无缥缈的鬼怪更加致命。张雨莲紧绷的神经被这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猛地一扯，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连日奔波、担惊受怕、寒冷侵袭，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刺激，彻底压垮了她本就偏弱的体质。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她喉咙里溢出。她双眼翻白，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骤然失去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前栽倒！
“雨莲！”陈明远惊呼，双臂用力将她瘫软的身体紧紧抱住。入手处一片滚烫！隔着湿透冰冷的衣物，都能感受到她身体内部散发出的惊人高热！
“不好！她烧起来了！”陈明远的心沉到了谷底。在这风雨如晦、被困绝地的险境里，一个高烧昏迷的病人，无疑是雪上加霜！
“快！先进去避雨！”上官婉儿当机立断，指向灯笼下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门楣上方挂着的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橘黄的光晕破碎摇曳，映照着门扇上模糊不清的兽头门环。
林翠翠强压下恐惧，抢先一步冲上前，用力去推那扇厚重的木门。
“吱呀——嘎——”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木门异常沉重，只被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陈腐、阴冷、混杂着尘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甜气息的空气，从门缝里扑面涌出，令人作呕。
“快进！”林翠翠侧身挤了进去。
陈明远咬紧牙关，半抱半拖着昏迷不醒、浑身滚烫的张雨莲，艰难地挪进门缝。上官婉儿紧随其后，最后闪入，反手用力将沉重的木门重新推上。
“砰！”
门栓落下的沉闷声响隔绝了外面狂暴的风雨声，世界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几乎令人耳鸣的寂静。只有怀中张雨莲粗重滚烫的呼吸声，以及四人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压抑的喘息，在死寂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这里似乎是宅邸深处某个废弃的库房或杂物间。空间极大，高耸的房梁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借着门缝里漏进来的一丝微弱天光和门楣上灯笼透过窗纸的模糊光晕，勉强能看清近处堆积着一些蒙着厚厚灰尘、形状怪异的杂物轮廓，像沉默的怪兽蛰伏。空气冰冷刺骨，比外面的风雨更甚，那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气味似乎更浓了些。
陈明远小心翼翼地将张雨莲平放在一块相对干燥、垫着些破麻布的空地上。她的脸色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潮红，眉头紧蹙，呼吸急促而灼热。
“必须给她降温！”陈明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他迅速脱下自己早已湿透的外袍，用力拧干，又撕下相对干燥的内衬布条。“婉儿，找找有没有干净的水！翠翠，看看周围有没有能生火的东西，一点火星也好！她的体温太高了，这样下去不行！”他一边快速吩咐，一边用拧得半干的布条擦拭张雨莲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上官婉儿立刻起身，身影迅速没入旁边更深沉的黑暗中，如同敏捷的猎豹。林翠翠则强忍着对这阴森环境的恐惧，开始在附近摸索，翻动着那些蒙尘的杂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陈明远全神贯注地照顾着张雨莲，手指触到她颈侧滚烫的皮肤，心中焦急万分。他下意识地抬头，想催促林翠翠快些。
就在抬头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这间巨大库房高处的某个角落。
那里，在层层叠叠的杂物和蛛网之后，靠近被风雨拍打的狭窄高窗下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是活物。
那是一小片猩红的光点。
极其微弱，极其细小，如同暗夜坟茔中飘荡的一点鬼火。它并非静止，而是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沿着高窗下方一条笔直的缝隙——似乎是砖石间的某道特殊接缝——无声地移动着。
那移动的轨迹……陈明远的心猛地一跳，瞳孔骤然收缩。那轨迹的方向，赫然指向窗外！指向那片被厚重雨幕和乌云彻底笼罩的、墨汁般漆黑的夜空！
一道冰冷的、贯穿灵魂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陈明远。他死死盯着那点诡异移动的红光，一个疯狂而惊悚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藤，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蔓延！
他记得！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他们四人意外穿越到这条该死的御船上的那个混乱夜晚，在货舱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颠簸中，他曾透过一个狭窄的破洞，绝望地望向外面同样漆黑如墨的天空！
就在那令人永生难忘的瞬间，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他也曾看到过一点几乎一模一样的、微弱得如同幻觉的猩红光芒！
它也是这样缓慢、无声地划过天际，留下了一道短暂而诡谲的轨迹，然后彻底消失。
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便是时空错乱，便是他们四人，从二十一世纪的实验室，坠入了这二百多年前的乾隆盛世！
陈明远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压下心底那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冰冷的寒意比这废弃库房的阴风更甚，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那红点……那两次出现在时空剧变边缘的、诡异移动的红点……
它是什么？！
是某种未知的星辰异象？是穿越能量残留的轨迹？还是……某种操控着他们命运的、冰冷而漠然的“眼睛”，正透过这倾盆暴雨，无声地注视着他们这群迷失在时间缝隙中的囚徒？
窗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地抽打着紧闭的窗棂，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如同巨兽压抑的咆哮。每一次撞击，都像是敲打在陈明远紧绷欲裂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