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火噬星图》
冰冷的雨水裹着深秋的寒意，鞭子般抽打在钦天监荒废的观星阁斑驳的瓦片上，溅起迷蒙的水雾。陈明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节被冻得有些发僵，他借着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电光，仔细辨认着脚下湿滑腐朽的木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灰尘和陈年纸张特有的气息。上官婉儿紧随其后，她脚步轻捷，手中提着一盏光线微弱却异常稳定的牛角灯，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安全的区域，映照出墙壁上剥落的彩绘星图残迹。
“当心，”陈明远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显得格外低沉，“第七阶中间那块木板完全朽了。”他侧身让开位置。
上官婉儿点头，灵巧地避开陷阱，目光却敏锐地扫过一处墙角堆积的杂物。几卷蒙尘的卷轴散落其中，一角泛黄的纸张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蹲下身，用灯靠近，小心翼翼地拂去厚厚的积尘。露出的并非账册，而是一张绘制异常精细的星象图，线条古朴流畅，星辰位置清晰可辨。她的手指沿着墨线滑动，忽然在图纸边缘触到几行细密的朱砂小字。她凝神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数个满月的标记被醒目的朱砂圈出，旁边是几行蝇头小楷：
乾隆三十年八月望，客星犯紫微，光如匹练，坠于东南。天象大异，星陨如雨，钦天监秘录：异客临世，其兆凶吉难测，星轨混沌，扰于满月盈缺之期。
三十二年十月望，复见其芒，稍纵即逝……
“陈总！”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迅速将图纸卷起，塞入袖中，“找到了些东西，回去细说。此地不宜久留。”
陈明远从她瞬间凝重的神色中捕捉到异常，刚想追问，一股刺鼻的气味毫无征兆地钻入鼻腔——是烧灼木头和油料混合的味道！紧接着，一缕诡谲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灰白色烟雾，如同从地狱探出的触手，悄无声息地从下方楼梯的缝隙间弥漫上来。
“不好！”陈明远心头警铃大作，“快上去！”
两人反应极快，转身就向顶楼冲去。然而，火舌蔓延的速度远超想象。几乎就在他们踏上顶楼地板的瞬间，通往下方唯一的木楼梯发出“轰”的一声爆响，被汹涌的烈焰彻底吞噬，化作一条咆哮的火龙。灼热的气浪夹杂着呛人的浓烟扑面而来，将他们彻底困死在这方寸之地。
顶楼存放着大量废弃的观测记录和蒙尘的星象仪器，此刻都成了绝佳的燃料。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架和纸堆，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势在狂风从破窗灌入的助力下疯狂蔓延，迅速形成合围之势。灼热舔舐着皮肤，浓烟辛辣刺眼，令人窒息。
“咳咳……门窗！”陈明远强忍着喉咙的灼痛，目光如电扫视着这个绝境。东、北两面的窗户被厚重的木板钉死，南面唯一的出口已被烈火彻底封死。只剩下西侧，一扇雕花的木窗在火焰的围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窗棂扭曲，糊窗的高丽纸早已化为灰烬。
“太高了！下面是石板地！”上官婉儿迅速判断，声音因吸入烟尘而嘶哑。跳下去，非死即残。
就在此时，楼下隐约传来林翠翠带着哭腔的尖利呼喊：“陈总！婉儿姐！”声音穿透火焰的咆哮和暴雨的轰鸣，充满了惊惶。紧接着是张雨莲更为清晰、试图稳住局面的声音，却被一片混乱的斥责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粗暴打断！
“抓住她们！别让这几个来历不明的妖女跑了！”
“定是她们的同党放的火！拿下！”
是盐运司的巡夜兵丁！他们被火光惊动，发现了试图靠近救援的林翠翠和张雨莲！
顶楼的火魔步步紧逼。楼下，两个秘书正陷入官兵的围捕！时间在以火焰燃烧的速度疯狂流逝！
陈明远的心沉到谷底。他猛地扯下外袍，浸入角落里一只接雨水的大铜缸中，缸中水冰冷刺骨。他将湿透的外袍塞给上官婉儿：“捂住口鼻！贴墙蹲下！等我信号！”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扇摇摇欲坠的西窗，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狠厉。他必须制造一个机会，一个让楼下救援者能够看到并抓住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仿佛要将最后的力量吸入肺腑。他如同矫健的猎豹，猛地冲向被火焰包围的西窗！灼热的空气扭曲了视线，火焰的灼痛感隔着湿衣传来。他侧身，用尽全身力气，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已被烧得酥脆的雕花木窗！
“哐嚓——！”
一声巨响，伴随着木头断裂的刺耳悲鸣！整扇窗户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如同陨落的火鸟，朝着下方混乱的庭院砸落下去！火星四溅，在雨夜中划出短暂而刺目的轨迹！
巨大的声响和从天而降的“火窗”瞬间震慑了楼下扭打的人群。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滞，惊愕地抬头望向那火光冲天的顶楼豁口。借着那瞬间的混乱和光亮，林翠翠和张雨莲看清了顶楼边缘陈明远的身影，以及他身后那吞噬一切的恐怖火海！
“陈总！”林翠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恐惧和担忧瞬间压倒了一切。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钳制她的兵丁，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不顾一切地朝着观星阁楼下那片被坠落火焰引燃的空地冲去！她要去接住他！
“翠翠！别过去！”张雨莲惊叫，心胆俱裂。那片空地不仅满是燃烧的碎木，更是官兵聚集的中心！
林翠翠仿佛没听见，她扑到那片危险区域的下方，仰着头，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疯狂交织。她张开双臂，徒劳地朝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发出绝望而坚定的呼喊：“跳啊！陈总！跳下来！我接着你！” 那姿态，脆弱又无比勇敢，如同暴风雨中一株绝不低头的蒲草。
一个离得近的兵丁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凶狠，拔刀就要砍向这个不知死活的“妖女”：“找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银光，细如发丝，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从二楼一处尚未被火完全吞噬的破损窗口激射而出！是上官婉儿！她不知何时已移动到那里，脸色在火光映照下苍白如雪，眼神却冷静锐利得可怕。她手中紧握的，正是她从不离身、用于防身的柳叶形外科手术刀！
银光精准无比，划破雨幕，狠狠钉入那举刀兵丁的手腕！
“呃啊！”兵丁发出一声痛嚎，钢刀“当啷”坠地。
这精准狠辣的一击，再次让混乱的场面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二楼窗口一闪而逝的寒光和随之响起的惨叫吸引。
上官婉儿的身影在窗口一闪即退，消失在浓烟中。她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砸进陈明远的耳膜和心底：“跳！陈明远！就是现在！相信她们！”
信任！在这烈火炼狱中，这是唯一的绳索！
陈明远再无半分犹豫。他最后看了一眼楼下张开双臂、眼神决绝的林翠翠，以及正奋力推开另一个兵丁、试图为林翠翠清出空间的张雨莲。他猛地蹬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从那烈火熊熊的豁口飞跃而出！冰冷的暴雨瞬间包裹全身，失重的感觉攫住了心脏，下方是燃烧的碎木、冰冷的石板，和两个女孩渺小而坚定的身影。
时间仿佛被拉长。风声在耳边呼啸，火光在头顶扭曲。他看到林翠翠闭上了眼，手臂张得更开，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去承接千钧之力。看到张雨莲猛地将一个试图扑向林翠翠的兵丁狠狠撞开，自己却踉跄着跌倒在地。
就在他即将坠地的刹那，一道身影以惊人的速度斜刺里猛冲过来！是那个被上官婉儿飞刀射伤的兵丁，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恨意和报复的快感，竟不顾手腕剧痛，用身体作为武器，狠狠撞向立足未稳的林翠翠！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林翠翠惊叫一声，被巨大的力量撞得横飞出去，重重摔在湿冷的泥水里，手臂传来清晰的骨裂声。她为陈明远预留的那点空间，瞬间被破坏殆尽！
陈明远瞳孔骤缩！他人在空中，已无法改变下坠的轨迹，眼看就要直接砸在坚硬的石板上！
“不——！”张雨莲的尖叫划破雨夜。
电光火石间，一道纤细的身影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刚刚从地上挣扎爬起的张雨莲，竟像一道闪电般再次扑出，她根本来不及站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陈明远预计落点旁边的一个位置——那里恰好有一堆因雨水和之前坠落燃烧物形成的、厚厚的泥泞灰烬！
她用自己的身体，狠狠地、决绝地撞向那堆灰烬！
噗！
陈明远沉重的身体砸落下来。预想中骨头碎裂的剧痛并未传来，身下是滚烫粘腻、却带着惊人缓冲的泥灰混合物。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一起深陷进去，滚烫的余烬灼烧着衣物，泥浆灌入口鼻，呛得他几乎窒息。但他活下来了！是张雨莲这奋不顾身的一撞，强行改变了他最后的落点！
“呃……”身下传来张雨莲痛苦的闷哼。她承受了大部分的撞击力，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雨莲！”陈明远挣扎着撑起身，顾不得浑身灼痛和泥泞，立刻查看身下的女孩。
张雨莲艰难地喘息着，额上全是冷汗，雨水和泥浆糊满了她清秀的脸。她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声音细若游丝：“陈总……没、没事就好……” 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蜷缩起来，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鲜红。
“翠翠！”陈明远猛地转头，心悬到了嗓子眼。
林翠翠倒在几步外的泥水里，右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剧痛让她的小脸扭曲，泪水混着雨水汹涌而下。但她死死咬着下唇，硬是没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用那只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指向陈明远和张雨莲的方向，眼神里全是焦急和后怕。
“抓住他们！”兵丁们再次合围上来，刀锋在雨水中闪着寒光。
就在这绝望之际，一道威严沉浑的喝令如同惊雷般炸响：“住手！”
人群外围一阵骚动，火把的光芒密集起来，迅速分开一条通道。只见和珅身着锦袍，外罩油衣，在一群打着仪仗、手持琉璃气死风灯的精锐护卫簇拥下，面色阴沉地快步走来。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锐利如鹰隼，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燃烧的阁楼、狼狈不堪的陈明远三人、受伤倒地的兵丁、以及地上那柄染血的、形制奇特的手术刀。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被陈明远半扶半抱、嘴角带血的张雨莲，以及泥水中手臂明显折断、正瑟瑟发抖的林翠翠身上，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晦暗光芒，随即被浓重的威严取代。
“混账东西！”和珅怒斥那些兵丁，“谁给你们的狗胆，敢对陈先生及其眷属动刀兵？惊扰贵客，引发火患，该当何罪？！”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兵丁们噤若寒蝉，纷纷跪倒。
和珅不再看他们，快步走到陈明远面前，脸上瞬间换上一副恰到好处的关切：“陈先生！受惊了！伤得如何？快！来人！备暖轿！速传太医！”他指挥若定，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陈明远沾满泥灰的手，以及他怀中张雨莲袖口隐约露出的一角泛黄纸张——正是那张星象图。
陈明远强忍着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惊涛骇浪，哑声道：“多谢和大人及时相救！我等……无大碍。”他下意识地将抱着张雨莲的手臂收紧了些，试图遮挡那露出的图纸一角，心中警铃狂响。和珅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巧得像是一直在暗处窥视！
和珅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人心：“陈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只是……”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陈明远能勉强听清，带着一丝冰冷的探究，“这钦天监的废楼，年久失修，又逢暴雨，怎会无故起火？先生深夜至此，寻的……又是什么‘要紧’东西？”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霹雳，撕裂浓墨般的苍穹，将和珅那张看似关切、实则布满阴霾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几乎在同时，观星阁顶楼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主梁在烈火中轰然断裂！
燃烧的巨木和瓦砾如同火红的陨星，裹挟着毁灭的气息，朝着下方众人所在的区域当头砸落！惊呼声、惨叫声瞬间炸开！
“大人小心！”
“保护中堂！”
护卫们反应极快，盾牌瞬间举起，簇拥着和珅向后急退。
混乱中，陈明远用尽全力护住怀中气息微弱的张雨莲，扑向旁边相对安全的角落。就在他扑倒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一样东西从张雨莲因撞击而松开的袖袋中滑落出来——正是那张泛黄的钦天监秘藏星象图！
图纸落在泥水里，被一只慌乱后退的官靴重重踩过，留下一个清晰的、泥泞的脚印。然而，在下一道闪电劈开的瞬间，陈明远的目光死死钉在了图纸被泥污半掩的核心位置——
数个被朱砂圈出的满月标记旁，那行关于“异客临世”的蝇头小楷下方，竟还有一行几乎被岁月磨蚀殆尽的、更小的注释！借着这天地间刹那的光明，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那行字：
……月魄为引，星轨为桥，然异体不容于世，满月盈极必溃，血光为祭，方得……
后面的字迹被泥污和磨损彻底掩盖，一片模糊。但“满月盈极必溃”和“血光为祭”几个字，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陈明远的脑海！
“轰——！”燃烧的巨梁终于彻底砸落在地面，溅起冲天的火星和泥水，彻底阻隔了视线。灼热的气浪和纷飞的灰烬扑面而来。
陈明远紧紧抱着昏迷的张雨莲，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林翠翠压抑的痛吟就在耳边。他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烟尘和纷乱的人影，目光越过忙于指挥救火、神色阴沉难测的和珅，遥遥望向那被暴雨冲刷、却依旧在云层缝隙中顽强透出一抹惨淡光晕的月亮。
那轮明月，已然趋近浑圆，清冷的光晕在墨色的云翳边缘晕染开，带着一种不祥的圆满。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混着灰烬，刺得眼睛生疼。他低下头，怀中张雨莲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角那抹刺目的鲜红在琉璃灯晃动的光影下，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