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琴弦断魂》
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将刑部大牢通道两侧石壁上悬挂的刑具影子拉扯得狰狞扭曲,如同无数伺机而动的鬼爪。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年血腥和绝望的霉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陈明远半跪在那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旁,并未急于掀开。他的视线锐利地扫过地面,冰冷坚硬的条石缝隙里积着薄灰,没有挣扎拖拽的痕迹。最终,目光定格在尸体头颅旁那张焦尾古琴上。
琴身线条古朴流畅,紫檀木在昏黄光线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他伸出手指,并未立刻触碰琴弦,而是沿着琴身侧面、岳山、龙龈,一寸寸仔细抚过。触感冰凉光滑,没有多余的刻痕或松动。指腹最终悬停在最细的那根羽弦上方,距离琴身约莫三寸的位置。那里的弦身颜色,在摇曳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更深的、近乎污浊的晦暗。
“就是这里。”陈明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死寂的力量。他小心避开那晦暗之处,用指甲在弦上极轻地一刮。指尖收回时,沾染上一点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近乎透明的粘稠胶质,凑近鼻端,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甜腥气隐隐散开,混合着某种刺鼻的金属锈蚀味道。
“不是寻常的松香或汗渍。”他沉声道。
上官婉儿立刻上前,从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取出一个扁平的西洋珐琅盒,打开,里面是几片薄如蝉翼的试毒银叶。她小心翼翼地从陈明远指尖捻过那一点粘稠物,涂抹在银叶上。不过数息,银叶接触粘物的边缘,竟缓缓晕开一圈诡异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幽蓝!
“剧毒!”林翠翠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在密闭的牢房里激起轻微的回响。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仿佛那幽蓝的光芒带着致命的寒气。
“不止是毒,”张雨莲一直沉默地观察着尸体,此刻蹲下身,隔着白布,指尖精准地按压在尸体咽喉下方,“勒痕细而深,边缘有极不自然的灼烧状焦痕,深入肌理。寻常丝线或金属丝,难以造成此种伤口。”她抬起头,眼中是医者的冷静与洞悉,“像是……被烧红的极细金属丝瞬间割过,皮肉瞬间碳化封死血管,所以没有大量喷溅血迹。”
烧红的金属丝?琴弦?
这个推论让在场所有人的脊背都蹿上一股寒气。一张摆在死牢里的琴,一根被动过手脚、淬了剧毒的琴弦,如何能自行烧红并精准地切断人的喉咙?这已超出了阴谋的范畴,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
“明日开堂,此琴本要作为物证呈上。”王侍郎的声音干涩发颤,脸色比死人好不了多少,“是谁?竟敢在刑部大牢内,用此等诡谲手段灭口?这…这简直是在打朝廷的脸!”
陈明远站起身,目光沉沉地扫过那张琴。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对手显然算准了他们追查盐引案会触及核心,更算准了刑部大牢也并非铁板一块。这琴,既是杀人的凶器,更是一封充满挑衅和警告的死亡战书——堂而皇之地留在现场,无声地宣告:我能在这里杀人,就能在任何地方,杀任何人。
“这琴,”陈明远的声音冰冷,打破了沉重的死寂,“从现在起,由我们接手。王大人,烦请封锁此牢房,任何人不得进出。婉儿,雨莲,检查尸体所有细节,特别是脖颈伤口附近残留物。翠翠,跟我来。”
他大步走向那张焦尾古琴,眼神锐利如鹰隼。这无声的杀局,必须在天亮之前,撕开它的伪装。
刑部大堂偏厅,临时充作了检验之所。沉重的门扉紧闭,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流动的空气,只余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和一种紧绷的压抑。那张招致死亡的焦尾琴被平放在铺着白绸的宽大桌案上,在烛光下静默如谜。
林翠翠取来一盏明亮的琉璃灯,凑近那根致命的羽弦。光线聚焦处,弦身上那处晦暗的粘稠点被放大,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胶状质感,隐隐透出幽蓝光泽。
“不是涂抹上去的,”林翠翠仔细观察着粘稠物与琴弦的交接边缘,“像是……弦本身在这里被‘蚀’过,然后毒物被填充进去,再封住。”她拿起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极其谨慎地挑开粘稠物边缘一点封层。里面并非完全实心,而是有着极细微的、不规则的孔洞,仿佛这根弦在此处曾被什么东西缓慢地蛀蚀过,形成了一个脆弱的内腔,填满了毒药。
陈明远凝视着那根琴弦,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的思维在高速运转,如同精密仪器咬合的齿轮。毒药填充在弦身内部的蚀孔里,外面用胶质封住,寻常的拨动或触碰,只要不达到特定的条件,或许并不会触发。但昨夜那一声崩断的琴音,便是杀人的号角。
“什么样的力量,能让这根弦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位置崩断?”他像是在问林翠翠,又像是在叩问眼前的死物,“并且,断弦的瞬间,还要产生足以烧红金属丝的高热?”
林翠翠蹙着眉,目光从琴弦移向琴身,仔细端详着琴轸、岳山、龙龈这些调音和固定琴弦的关键部位。她的指尖拂过紧绷的弦,感受着那股冰冷的张力。忽然,她的目光停在琴尾的龙龈处,那里是琴弦的固定点之一。她凑近细看,龙龈承弦的凹槽内壁,似乎比旁边的木质颜色更深一些,质地也更显粗糙,像是曾被什么强酸物质腐蚀过。
“大人,您看这里!”林翠翠指着那处凹槽,“寻常龙龈承弦处,因弦线摩擦,会光滑发亮。可这里,反而粗糙发暗,像是……被刻意蚀损过!”
陈明远立刻俯身细察。凹槽内壁的确有细微的蚀痕,位置恰好对应着那根被动过手脚的羽弦!一个模糊的、惊悚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他。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电:“承弦的凹槽被蚀薄,受力点变得异常脆弱。当这根弦被绷紧到极致……”
“再施加一个突然的、剧烈的外力震荡!”林翠翠瞬间领悟,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比如……一声足够高亢、足够尖锐的音波!当特定的音波频率传来,引起这根弦的剧烈共振,在它自身已被蚀薄、填毒变得脆弱的关键点,加上承力点也同时被蚀弱……弦身无法承受叠加的应力,瞬间崩断!断裂瞬间的巨大能量释放,摩擦生热,足以点燃弦内残留的易燃毒物,甚至让金属丝瞬间炽热!”
“音杀!”陈明远吐出两个字,冰冷彻骨。凶手根本无需亲临现场。他只需算准时间,在死牢之外某个能传递声音的位置,奏响一个特定的、超高频率的音符,便能如同操纵提线木偶般,隔空催动这根致命的琴弦完成杀戮!这需要极其精准的音律知识、材料腐蚀技术,以及对现场环境、受害者位置的了如指掌。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刁钻,令人遍体生寒。
翌日,刑部大堂。
九月的阳光透过高窗棂斜射进来,被分割成一道道刺眼的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却驱不散堂内肃杀阴冷的氛围。巨大的“肃静”、“回避”牌分立两侧,堂上高悬“明镜高悬”匾额。主审的刑部侍郎王大人端坐正堂,面色紧绷如铁。下首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奉旨听审的和珅与代表内务府而来的上官婉儿。陈明远与林翠翠、张雨莲则立于旁听区域,目光沉凝。
堂下,作为重要旁证的那张焦尾古琴,被两名衙役小心翼翼地抬了上来,置于堂中空地上。琴身沐浴在光柱中,那古朴的紫檀色泽此刻却透着一股不祥的幽光。王侍郎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威严:“带人证……抚琴校音!”
一名身着素色葛布长衫、面容清癯的老琴师被带了上来,步履蹒跚,显然也被这公堂威仪和昨夜的离奇命案所震慑。他战战兢兢地跪在琴前,在衙役的示意下,伸出枯瘦微颤的手指,轻轻搭上琴弦。他需要现场校音,以证明此琴状态,并尝试弹奏,看是否能重现昨夜异响。
老琴师深吸一口气,指尖凝聚起毕生的专注,小心翼翼地拨动了第一根宫弦。低沉圆润的琴音在大堂内缓缓荡开,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接着是商弦、角弦……每一个音都校准得极其精准,显示着琴师深厚的功底。堂上众人屏息凝神,空气仿佛凝固,只有沉稳的琴音在梁柱间萦绕。
轮到那根致命的羽弦了。
老琴师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搭在了那根泛着幽暗光泽的细弦之上。他凝神,调动内息,指尖正要发力勾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声清喝如裂帛,骤然打破了大堂的沉寂!上官婉儿猛地从旁听席位上站起,锦袍下摆带起一阵风。她脸色微白,目光如电,直射向琴师即将落指的位置:“请琴师移位!莫坐原处!那琴凳……被动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琴师身下那张不起眼的矮凳上。和珅原本半眯着的凤眼倏然睁开,寒光一闪,几乎在婉儿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宽大的袍袖猛地一拂!一股刚柔并济的劲风凭空卷出,不偏不倚,正扫在老琴师的后腰上!
老琴师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量带得向前一个趔趄,惊呼着扑倒在地。就在他身体离开琴凳的刹那——
“铮——!!!”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崩裂声,毫无征兆地炸响!仿佛厉鬼的尖啸!
只见那根被动过手脚的羽弦,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竟从中间那点晦暗之处骤然断裂!断裂的瞬间,并非悄无声息,而是迸射出几星极其细微、却炽亮得刺眼的蓝白色火花!断裂的弦头如同淬毒的钢针,带着可怕的速度和残余的炽热,“咻”地一声激射而出,目标正是老琴师原先心脏的位置!
那毒针般的断弦,“噗”地一声,狠狠钉入了他刚才所坐琴凳的硬木靠背之上!入木足有半寸深!钉入点周围的木料,赫然呈现出焦黑的灼烧痕迹,一股微弱的、带着甜腥气的青烟袅袅升起!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堂上堂下,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如同被瞬间抽干了魂魄,脸色煞白,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王侍郎惊得从座椅上弹起,官帽歪斜,指着那冒烟的琴凳,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衙役们握着水火棍的手都在剧烈颤抖。若非上官婉儿那一声断喝,若非和珅那精准到毫巅的一拂,此刻那断弦洞穿的,就不是木头,而是一个活生生人的胸膛!
老琴师瘫软在地,看着那钉入木凳、兀自微微颤动的断弦,再看到那焦黑的痕迹和冒起的青烟,白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陈明远一步抢上前,目光死死锁住那根断裂的毒弦和琴凳上焦黑的钉孔,声音因后怕和愤怒而微微发哑:“果然如此!音律只是幌子!真正的杀招是这张被动了手脚的琴凳!”他蹲下身,不顾残留的热度,手指迅速拂过琴凳的凳面。触手处,靠近琴师原本坐姿时后腰的位置,木质异常松软,甚至有些湿腻。
“凳面这里被挖空过!填入了生石灰和某种遇湿迅速发热、膨胀的混合物!”陈明远的声音响彻死寂的大堂,带着冰冷的穿透力,“当琴师坐上去,体温加上压力,汗水或潮气渗入,混合物迅速反应,释放出巨大的热量!这热量透过被蚀薄、填毒的琴弦内部孔洞,急剧加热弦芯!弦芯受热膨胀、变脆,张力剧增!此时,琴师校音拨弦的震动传导而来,内外交迫,弦必崩断!断裂瞬间的高温和摩擦,足以引燃弦中毒物,让断弦化为致命的毒火箭矢!”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寒冰利刃,扫过堂上神色各异的官员,最终落在脸色惨白的王侍郎脸上:“这凳子,是谁?何时?如何被搬进这刑部大堂,放在这关键位置的?!”
和珅缓缓起身,玄色的锦袍在肃杀的大堂内仿佛一片沉郁的阴影。他并未理会陈明远的质问,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方才拂袖时微乱的袖口,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描绘一幅工笔画。凤眼微抬,目光掠过惊魂未定的众人,最终落在那张散着余烟、钉着毒弦的琴凳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森然。
“好手段。”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在冰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寒意,“当真是环环相扣,算无遗策。先以琴弦之毒乱人心神,遮掩这致命座下火炉。心思如此歹毒精巧,看来这扬州城里的魑魅魍魉,是铁了心要把这潭水,彻底搅成血海了。”
他踱步上前,玄色官靴踏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无声,却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最终停在瘫软昏迷的老琴师身旁,垂眸看了一眼,语气淡漠得听不出情绪:“王大人。”
王侍郎被这一声唤得浑身一激灵,慌忙躬身:“下…下官在!”
“此案,”和珅的目光并未离开地上的琴师,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连同昨夜狱中命案,即刻封存所有物证,严锁消息。涉案人等,无论大小,一律收押待审。再有任何差池…”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直直刺向王侍郎,“你这顶戴花翎,就等着给万岁爷一个交代吧。”
“是!是!下官明白!下官遵命!”王侍郎汗如雨下,连连作揖。
就在这时,大堂门口的光影忽然一暗。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那里,明黄色的袍角在穿堂风中微微拂动。阳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龙行虎步间,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喧嚣未定的大堂。
乾隆皇帝竟亲临了!
堂内所有官员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旋即慌忙不迭地跪伏下去,山呼万岁,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大气不敢出。陈明远一行人也迅速躬身行礼。
乾隆并未立刻叫起,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堂上混乱的景象——晕厥的琴师、钉着毒弦的焦黑琴凳、断裂的古琴、以及跪伏一片的官员。最后,他的视线在陈明远身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一旁垂首肃立的上官婉儿和面色沉静的和珅。
“都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