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算筹藏诡 》
杭城西子湖畔，晴日方好，风荷正举。平日里文人雅士聚集的湖心亭，今日却被一座巨大的木质棋枰占据了大半。枰上黑白云子纵横交错，并非寻常围棋，而是一局名为“七星聚会”的古老牌局，棋势迂回曲折，暗藏杀机，引得周遭看客时而屏息凝神，时而啧啧称奇。
亭外水波粼粼，偶有游船画舫经过，也放缓了速度，遥望亭中盛况。更多的游人则簇拥在亭外，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
“瞧见没？那位便是设擂的‘棋仙’莫先生！连胜三日了，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二十回合！” “听说赢了能得百两纹银？这彩头可真不小！” “彩头是诱人，可这棋局邪门得很，像是会吸人魂魄，好几个高手下来后都面色发白，神思恍惚……”
人群中，上官婉儿一袭月白男装，青丝束冠，手持一柄泥金折扇，扮作翩翩公子模样。她明澈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位端坐枰前的莫先生身上。此人约莫四十年纪，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但眼神开阖间，偶尔掠过的一丝精明与算计，却未能逃过上官婉儿的眼睛。
她身旁，陈明远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磕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瓜子，低声对婉儿道：“瞧出点名堂没？这局棋就是个诱饵。那姓莫的落子看似玄奥，实则每一步都在引导对手陷入几种固定的应对模式，再利用后续变化绞杀。有点像……嗯，预设程序的陷阱。”
婉儿微微颔首，扇尖轻点掌心：“确实如此。其布局深谙人心弱点，看似予人选择，实则步步紧逼，诱人入彀。更奇怪的是，围观者言论……”她侧耳细听，那些关于棋局诡异、棋仙神通、甚至隐隐将棋局与“天命归附”、“白莲净世”等词句联系起来的低语，正如同水波般在人群中扩散。
这正是她们来此的目的。几日来，城中关于西湖棋局的传言愈演愈烈，已从单纯的棋艺较量，逐渐染上了神异色彩，并与白莲教暗中散布的谣言纠缠不清。奉命查探此事的婉儿，决定亲自破局，一探究竟。
此时，又一位挑战者满头大汗地投子认负，在众人的唏嘘声中踉跄退下。那莫先生捋须轻笑，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承让。棋道如天道，玄妙不可言。可还有才俊愿上台，一试天机？”
目光扫视台下，带着几分睥睨。
上官婉儿折扇“啪”地一合，清声道：“在下愿请先生指教。”
声音清越，顿时吸引了所有目光。她从容步出人群，走向棋枰。阳光洒在她俊秀非凡的侧脸上，气度从容不迫，顿时引来一片赞叹与好奇的议论。莫先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公子请。”
陈明远看着婉儿上台，吐掉瓜子皮，拍了拍手，眼神里多了几分专注。他看似随意地挤到人群最前方，找了个视野绝佳的位置，实则开始飞速地扫描棋局、记录步数、观察莫先生的微表情以及周围可能存在的同党。
棋局重启，黑白棋子再次于“七星聚会”的框架内展开搏杀。上官婉儿执红先手，落子如飞，起初十几回合，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她师从宫中棋待诏，棋力本就不凡，加之心思玲珑，总能避开最明显的陷阱。
莫先生微微挑眉，笑道：“公子好棋力。那且看此招如何？”言罢，一子落下，棋势陡然一变，杀机四伏。
婉儿的眉头微微蹙起。她感到对方的招法并非纯粹为了取胜，更像是在引导她走向某个特定的、复杂的局面。她凝神计算，指尖拈着一枚棋子，迟迟未落。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得见湖水轻拍岸堤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婉儿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棋局的变化远比她想象的更为繁复，对方的老辣与诡谲也超出了预期。她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
陈明远在台下，看得分明。他低声嘟囔：“典型的概率操控和心理暗示结合……欺负古代人算力不够是吧。” 他眼见婉儿陷入长考，而那位莫先生嘴角已隐现得意之色，周围教徒混杂在人群中开始低声带节奏，说什么“棋仙引路”、“悟道之时”、“天机不可违逆”。
不能再等了。
陈明远目光扫过旁边一个文人放在石凳上的算盘，计上心来。他挤过去，对那文人笑嘻嘻一揖：“兄台，算盘借我一用，给台上那位公子帮点小忙，完璧归赵，另附十文钱租金如何？” 那文人一愣，尚未反应，陈明远已将算盘拿到手中，然后快步走到人群一侧较为空旷的地方。
他将算盘放在地上，然后竟从袖袋里掏出几颗路上买的黑白饴糖（原本是当零嘴的），迅速在算盘旁边摆弄起来。他并非在计算，而是利用算盘珠和饴糖，快速构建了一个简陋的概率模型草图，标注出几个关键节点和分支可能性，尤其突出了莫先生最可能设置的几个陷阱路径及其后续概率分布。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运转内息，施展并不算太高明的传音入密功夫——这还是他缠着婉儿半学半猜琢磨出来的，距离不能远，声音也模糊，但眼下够用了。
“婉儿……咳，台上的兄台！”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传入正凝神苦思的上官婉儿耳中，“看右前方地面！别明显！”
婉儿正心力交瘁，忽闻陈明远传音，精神微振。她依言，眼波看似无意地向右前方一瞥。只见陈明远蹲在那里，面前摆着个奇怪的算盘和糖豆组合，他还朝着自己挤眉弄眼。
那是……什么？婉儿一怔。那图案古怪，并非棋谱，但其中隐含的某种“分叉”、“可能性”的意味，却猛地触动了她！陈明远过去那些关于“统计”、“可能性”的奇谈怪论，此刻如同电光石火般在她脑海中闪过！
“……非定数，乃或然……” “……看似多路，实则高概率事件集中于三四条路径……” “……破骗局，需算其未算之低概率变招……”
一瞬间，云开月明！她再次看向棋枰，那错综复杂的局面在她眼中陡然变了模样！那些看似绝境的杀招背后，隐藏着几条被刻意忽略和掩盖的、看似“胜率不高”或“有风险”的冷僻线路！
莫先生见婉儿久久不落子，且神色变幻，以为她已心智溃散，便悠然加了一把火：“公子，棋道如天道，顺之者昌。若感力竭，不若早早……”
话未说完，上官婉儿眼眸骤然亮起，如星辰璀璨。她指尖棋子“啪”地一声，精准地落在了一个完全出乎莫先生意料的位置！不是任何一条他预设的“最优解”或“次优解”，而是一个他计算中认为概率极低、几乎不会被选择的点！
“什么？！”莫先生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身体下意识地前倾，死死盯住那个落点。
这一步，看似自陷险地，却奇峰突起，瞬间将他精心编织的罗网撕开了一个口子！整个棋局的势，陡然逆转！
台下哗然！那些原本准备欢呼“棋仙神通”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陈明远在下面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暗道：“漂亮！这就叫用魔法打败魔法！不，用科学打败伪科学！”
棋局仍在继续，但攻守之势已易。
上官婉儿落子越发轻盈迅捷，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概率计算出的最优解上，避开主陷阱，利用分支漏洞。她不仅是在下棋，更是在实践一种全新的、基于“算率”的思维模式。陈明远那简陋的模型，如同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莫先生额头开始见汗，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颤抖。他试图重新掌控节奏，但婉儿根本不给他机会，招招剑走偏锋，却又在概率上立于不败之地。他赖以成名的骗局，在降维打击下，土崩瓦解。
台下的人群也看出了不对劲，议论风向开始转变。 “这……棋仙好像被压制了？” “这位白衣公子真是厉害！这是什么招法？闻所未闻！” “看来棋仙也不是真仙嘛……”
隐藏在人群中的几个白莲教教徒面露焦急，互相使着眼色，却无力阻止棋局上的溃败。
最终，上官婉儿一子落下，轻声道：“莫先生，承让。 checkmate。” 她用的甚至是陈明远偶尔蹦出的英文词。
棋枰上，红棋已然构成绝杀，无解。
莫先生面色灰败，难以置信地看着棋局，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百两彩银被捧到婉儿面前，她却看也不看，只对莫先生道：“彩银便散与在场诸位买杯茶吃吧。在下只想请教先生，此局……当真只是棋艺切磋么？”
她的目光锐利如剑，直刺对方心底。
莫先生猛地抬头，眼神慌乱，强自镇定道：“自…自然是棋艺切磋！公子棋力高深，在下佩服！今日…今日身体不适，就此收擂！” 说罢，竟有些仓皇地想要收拾棋子离开。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因为输棋后心神激荡，动作过大，莫先生宽大的袖袍拂过棋枰，竟不小心将旁边小几上的一个紫砂茶壶带倒！
“啪嚓”一声脆响，茶壶摔得粉碎。茶水四溅中，一枚约莫指甲盖大小、非木非石、色泽暗沉、刻有奇异莲纹的令牌，从他袖中滚落出来，“叮”的一声，清脆地落在青石地上。
那令牌样式古怪，绝非寻常物事。
一瞬间，万籁俱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突然出现的令牌上。
莫先生脸色骤然惨白如纸，猛地就要伸手去抓！
但上官婉儿离得更近，动作更快！她脚尖看似无意地一勾一挑，那令牌便轻巧地飞起，落入她掌心。触手微凉，那诡异的莲纹图案，与她之前查阅卷宗所见的白莲教信物描述，分毫不差！
她举起令牌，目光冷冽地看向面无人色的莫先生：“莫先生，此物……也是棋道所需？”
现场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人群彻底炸开！ “那是什么？” “好像……是白莲教的记号？” “天爷！这棋仙是白莲教的人？” “怪不得棋局这么邪门！原来是妖人作祟！”
那几个白莲教徒见身份败露，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就想往人群里挤，似乎想接应或者灭口。
陈明远反应极快，立刻高声喊道：“大家围住他们！别让这些散播谣言的妖人跑了！” 他这一嗓子，顿时点燃了民众的情绪，一些胆大的百姓立刻堵住了亭子的出入口，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莫先生见大势已去，猛地怪叫一声，竟不顾一切地推开身边之人，企图撞开人群跳湖逃生！
上官婉儿岂容他逃走，身形一动，如白蝶穿花，便要追击。
然而，就在这极度混乱的刹那——
上官婉儿只觉得眼前景物猛地一阵扭曲、晃动！湖畔的垂柳、愤怒的人群、仓皇的莫先生、焦急冲过来的陈明远……所有这些景象仿佛被投入水中的倒影，剧烈地荡漾起来，色彩剥离，线条模糊。
紧接着，毫无征兆地，另一幅完全陌生的景象硬生生“插入”了她的视野！
那是一间极其明亮、四壁皆白的狭窄空间（现代办公室隔间）。一个穿着奇怪短袖衣衫的男子，正对着一个发光的扁平板子（电脑屏幕）咬牙切齿，手指在一个满是方块的板子（键盘）上疯狂敲击，嘴里嘟囔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bUG还没修完又要改需求！这破板真是一天都不想上了！”
景象清晰得可怕，甚至能看到那发光板子上跳动的奇异符号（代码），以及男子眼下的青黑和桌角冒着热气的白色陶杯（马克杯）。
这一切，无声，却极具压迫感，与现实景象诡异重叠！
“呃！”上官婉儿闷哼一声，太阳穴一阵针刺般的剧痛，脚步踉跄了一下，追击的动作瞬间被打断。
就那么一眨眼的迟滞！
“噗通！”一声巨响传来。
等她猛地晃了晃头，那诡异的“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湖畔的真实景象重新变得清晰时，只见湖面荡开一大圈涟漪，那莫先生已然跳入了西湖之中，正奋力向远处的芦苇丛游去！
“该死！”陈明远冲到亭边，看着水花，懊恼不已。他不会水，徒呼奈何。
上官婉儿强忍着头颅中残余的眩晕和惊悸，握紧了手中那枚冰凉的白莲教令牌，望着那越来越远的涟漪，秀眉紧蹙。
湖风带来一丝寒意，吹拂着她的衣袂。
刚才那……究竟是什么？幻觉？还是……？
而跳湖逃生的莫先生，又会引来怎样的后续风波？
这枚意外暴露的令牌，是线索，还是另一个更大陷阱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