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内因太子妃确诊喜脉而带来的喜庆气氛，尚未持续几日，便被一股无形的紧张感所取代。宫人们行走间愈发小心翼翼，说话声都压低了三分。太子爷下了严令，太子妃的一切饮食起居皆由章佳嬷嬷和挽月、拂云亲自经手，外人不得靠近半步。院外增派的侍卫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森严壁垒。
元锦抚着依旧平坦的小腹，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像是压着一块巨石。那日的碎瓷片和混了桃仁的血燕，如同毒蛇吐信，让她时刻警醒。她知道，自己和孩子已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娘娘，该用药了。】挽月端着一碗安胎药进来，仔细地用银针试过，又亲自尝了一小口，片刻后才奉到元锦面前。
元锦接过，一饮而尽。药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却让她觉得安心几分。【外面可有什么动静？】
挽月低声道：【回娘娘，风平浪静。何公公盯得紧，各处都敲打过了，暂时没人敢有异动。只是……】她犹豫了一下，【只是承乾宫那位李佳格格，昨日似乎去了钟粹宫给惠妃娘娘请安，逗留了约莫一个时辰。】
钟粹宫，惠妃，大阿哥胤禔的生母。元锦眼神微冷。这后宫之中，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走动。
【知道了。】元锦淡淡道，【不必刻意打探，盯着咱们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就好。】
正说着，门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太子殿下驾到——】
胤礽大步走进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掩不住某种振奋之色。他挥手让宫人退下，坐到元锦身边，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今日感觉如何？可还有不适？】
【劳殿下挂心，臣妾很好。】元锦微微一笑，【殿下看来似有喜事？】
胤礽眼底闪过光亮，压低声音道：【牛痘之事，成了！】
元锦心下一震，虽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成功消息，仍是激动：【果真？那些死囚……】
【皇阿玛钦点了十名身强体壮的死囚，分为两组。】胤礽语速加快，【一组五人，按孙太医他们琢磨出的新法，接种了你所说的‘牛痘浆液’。另一组五人，则按旧法接种人痘。结果……】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仍难以相信：【接种牛痘的五人，皆如之前观察的庄户一般，只手臂种痘处起疱、发热一两日便迅速好转，如今已活蹦乱跳！而接种人痘的那五人……】
他脸色沉了沉：【两人高烧不退，虽经太医全力救治保住了性命，但已是元气大伤。另一人……没能熬过去，昨日夜里没了。】
寝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虽然死囚本就罪当处死，但一条生命的逝去，依然让气氛变得沉重。
【那……剩下的两人呢？】元锦轻声问。
【那两人症状稍轻，正在恢复。】胤礽道，【但高下立判！牛痘之效，远胜人痘，且风险极小！孙太医和几位参与此事的太医联名上奏，言之凿凿，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此法的有效性！】
【皇阿玛如何说？】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胤礽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皇阿玛龙心大悦！虽未曾亲眼所见，但太医院众口一词，实验记录确凿，由不得人不信。皇阿玛已下口谕，赦免了其余九名死囚，特别是那接种牛痘的五人，不仅赦免，还赏了银钱田宅，准其归家。】
元锦长长舒了一口气。康熙的认可，意味着牛痘接种法得到了最高层面的支持，推广之路已然铺平。而她提出的“赦免”建议，也被胤礽采纳并实现了。
【此乃社稷之功，殿下。】元锦由衷道，【天下百姓，自此可免天花恶疾之苦，殿下必因此事而青史留名。】
胤礽看着她，目光灼灼：【此功之首，当属你。若非你当日一梦启示，孤与太医们，又如何能想到这‘以痘克痘’的奇法？】他握紧了元锦的手，【元锦，你真是孤的福星。】
【臣妾不敢居功。】元锦垂下眼帘，【若非殿下英明决断，大力推行，太医们悉心钻研，此事亦难成。臣妾不过是偶得一梦，说了几句痴话罢了。殿下切记，此法乃太医院集前人所载，观察牛痘病例后，潜心研究所悟，方得此良方。】
她再次强调这一点，将“梦”的作用限定在“启发”，而将功劳归于太医院和太子的支持。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胤礽明白她的顾虑，点头道：【孤知道轻重。你放心，功劳簿上，该有的都会有。】他话锋一转，【皇阿玛之意，此事不宜立刻张扬。待时机成熟，先在八旗子弟中小范围试种，若成效显着，再推及天下。】
【皇阿玛圣明。】元锦表示赞同。稳扎稳打，确实是老成谋国之举。
牛痘初成，无疑是给正处于阴谋漩涡中的毓庆宫打了一剂强心针。胤礽因这潜在的巨大功绩而底气更足，连带着对元锦腹中孩儿的期待也更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日后，元锦正在暖阁中小憩，章佳嬷嬷悄步进来，脸色凝重地递上一方极小的、揉皱的纸团。
【娘娘，这是清扫庭院的小太监冒死从角落里捡到的，说是瞧见承乾宫的一个小宫女鬼鬼祟祟扔下的。】
元锦展开纸团，上面只有歪歪扭扭四个字：【当心膳食。】
承乾宫？李佳氏？
元锦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联想到挽月之前提到的，李佳氏去钟粹宫见惠妃的事。这纸条，是警告？还是另一个陷阱？
【扔纸条的人呢？】元锦低声问。
【那小太监说，那宫女扔下后就匆匆走了，他没看清脸，但身形衣着确是承乾宫的低等宫女无疑。】章佳嬷嬷道，【娘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本宫知道。】元锦将纸团在掌心捻碎，【嬷嬷，从今日起，小厨房所有采买入库的食材，你亲自带着挽月，一一检查过后再收入小库房。烹煮过程中，务必寸步不离。】
【嗻！奴才明白！】章佳嬷嬷郑重应下。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毓庆宫小厨房如同铁桶一般，似乎让幕后之人无从下手。
但这平静，却更像暴风雨前的压抑。
这天傍晚，胤礽被康熙召去乾清宫议事尚未回来。元锦正等着传膳，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还夹杂着孩童的哭喊声。
【怎么回事？】元锦蹙眉问道。
拂云急忙出去查看，片刻后回来，脸色古怪：【娘娘，是……是大阿哥弘皙那边出了事。说是用了晚点后，突然腹痛不止，上吐下泻，伺候的奶嬷嬷和宫女都乱作一团了！】
弘皙？元锦心头一紧。弘皙毕竟只是个孩子。
【快去请孙太医！】元锦立刻下令，同时扶着章佳嬷嬷的手站起身，【本宫过去看看。】
【娘娘！】章佳嬷嬷急忙阻拦，【那边现在乱得很，您万金之躯，岂可轻易涉险？若是冲撞了……】
【无妨，本宫就在外面看看。】元锦语气坚决。于情于理，她作为嫡母，都不能对生病的庶子不闻不问。
一行人匆匆赶到弘皙所住的偏殿，果然里面人仰马翻。只见弘皙小小的身子在床上痛苦地蜷缩着，脸色蜡黄，额头上全是冷汗，原本清脆的嗓音哭得嘶哑无力，间歇性地干呕着。床榻边狼藉一片，散发着酸腐气味，一个嬷嬷正手忙脚乱地擦拭。李佳氏正守在床边，哭得梨花带雨，见到元锦进来，竟不顾礼仪地扑上来，若非章佳嬷嬷挡住，几乎要抓住元锦的衣襟。
【娘娘！娘娘！弘皙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还那么小，他从不敢争任何东西！为何就容不下他？！非要置他于死地吗？！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孩子吧！妾身给您磕头了！】她这话语，字字泣血，句句都将矛头隐晦地指向了刚刚有孕、看似最有动机的元锦。
元锦避开她伸来的手，面沉如水，目光扫过混乱的殿内，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下令：【李格格冷静些！孙太医马上就到。】【将所有经手大阿哥晚膳的厨役、宫人，即刻看管起来，分开问话！所有膳食器皿，尤其是那碗牛乳羹，原地封存，任何人不得触碰，等候孙太医查验！】
这时，孙太医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元锦立刻让他先去诊治弘皙。
经过一番紧张的诊视，孙太医脸色凝重地出来回话：【启禀太子妃娘娘，大阿哥是误食了刺激性极强的泻药所致！此物性烈，幼儿肠胃娇嫩，用之极易导致脱水惊厥，凶险异常！幸而发现及时，用量似乎亦不算极大，臣已施针用药，暂时稳住了，但今晚仍需彻夜观察，万分小心。】
【刺激性泻药？】元锦追问，【可能看出是什么？】
【这……需查验剩余食物方能确定。】孙太医道。
命令刚下，就听见外面太监高声通报：【太子殿下回宫——】
胤礽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忙赶回的，脸色铁青，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先看了一眼内殿的情况，听到弘皙的哭声渐弱，似乎稳定了些，又看到跪地哭泣的李佳氏和面色沉静的元锦，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李佳氏像是见到了主心骨，立刻转向胤礽哭诉：【殿下！殿下您要为弘皙做主啊！有人在他的吃食里下了脏东西！要害死他啊！若不是发现得早……妾身……妾身也不想活了！】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胤礽扶住她，目光却看向元锦。
元锦坦然迎着他的视线，将刚才的命令和孙太医的诊断重复了一遍：【殿下，臣妾已下令封锁现场并看管相关人等，一切待查验后便知。弘皙突发急症，臣妾亦感痛心，必当严查到底，给李格格和弘皙一个交代。】
她的冷静和有条不紊的处理，让胤礽眼中的疑虑稍减。他沉声道：【查！给孤彻查！孤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毓庆宫里谋害皇孙！】
很快，孙太医的初步查验结果出来了。那碗剩余的牛乳羹里，被检出含有少量巴豆粉！此物味道轻微，混于甜羹之中，难以察觉，却药性猛烈。
【巴豆粉？】胤礽眉头紧锁，【小厨房是如何管事？！这等东西如何能混入弘皙的膳食？！】
负责弘皙膳食的一个老厨役被拖上来，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磕头：【殿下明鉴！奴才不敢啊！所有食材入库都是经过章佳嬷嬷和挽月姑娘双重检查的，烹煮时也是奴才亲眼盯着，绝无可能混入此物！定是……定是有人后来偷偷加进去的！】
【后来加入？】胤礽眼神锐利如刀，【经手这碗牛乳羹的，从厨房到送至此处的，都有谁？】
一番盘查下来，最后经手并负责将羹汤从厨房送到弘皙处的，是一个名叫小禄子的小太监。而此刻，这小禄子却不见了踪影！
【搜！给孤把毓庆宫翻过来也要找到他！】胤礽勃然大怒。
侍卫们立刻行动。约莫一炷香后，两个侍卫拖着一个湿淋淋的人回来，正是在后院一口废弃水井里找到的小禄子，已然溺毙多时，显然是事情败露后畏罪自尽！
线索似乎到这里就断了。一个死无对证的小太监，因为疏忽或者受人指使下了巴豆粉，害怕惩罚而自尽。看起来合情合理。
李佳氏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口口声声喊着【可怜我的弘皙……差点就没了命……】
就在这时，太监何柱儿颤颤巍巍地上前，呈上一物：【殿下，娘娘，这是在……在那小禄子湿透的袖袋里发现的。】那是一枚成色普通、但做工精致的银簪子，绝非一个小太监该有的东西。
胤礽拿起簪子，眼神冰冷。元锦也看得分明，这簪子看似寻常，却暗指后宫之人。
【收起来。】胤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继续查，这簪子的来历，给孤悄悄地查。】
他挥挥手，让人将李佳氏扶下去休息，又处理了小禄子的尸体，严令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元锦和胤礽二人。
胤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元锦，语气复杂：【你……受惊了。】
元锦摇摇头，她看着胤礽，缓缓道：【殿下不觉得，此事太过巧合了吗？】
胤礽抬眼：【何意？】
【那小禄子，若真是疏忽或受人指使，为何偏偏选在弘皙的吃食里下手？又为何偏偏选在臣妾刚确诊有孕，殿下又刚立下大功的这个时机？】元锦冷静地分析着，【他一死，看似线索断了，但这枚簪子，还有所有人的疑心，会指向谁？】
胤礽不是蠢人，刚才只是被愤怒和担忧冲昏了头。他内心深处那一丝对元锦的疑虑并非空穴来风，后宫倾轧，为了子嗣什么都可能发生。但元锦的话像一道冷光，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是啊，时机太巧了！元锦刚有孕，牛痘方有进展，就出这种事……一个死太监的命，来换太子妃身败名裂，甚至动摇国本……这根本不是后宅妇人的嫉妒，这是一石二鸟的毒计！想通此节，他顿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随之而来的是滔天怒火。
【其心可诛！】胤礽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一拳狠狠砸在茶几上，震得茶碗乱响。【他们这是要毁了孤的左膀右臂，毁了孤的指望！】他眼中闪过狠厉之色，【查！就算人死了，有这簪子在，也要给孤往下查！孤倒要看看，是谁在后面兴风作浪！】
他看向元锦，目光变得柔和而坚定，再次重复了那晚的承诺：【你放心，孤绝不会让你们有事。】
经此一事，胤礽对元锦的信任更深，而毓庆宫的守卫和排查也到了近乎变态的严密程度。弘皙经过几日调养，渐渐康复，但李佳氏却像是吓破了胆，更加深居简出。
数日后，康熙在朝堂之上，并未提及牛痘之事，却以太子“办事稳妥，体恤下情”为由，将内务府下属的广储司部分职权划归胤礽管辖。这看似平常的职务调整，却让索额图等太子党人精神大振，也让明珠一党暗自皱眉。
广储司掌管皇宫库藏、财务，虽只是部分职权，却也是一个重要的信号。陛下对太子的信任和倚重，似乎又加深了。
毓庆宫仿佛迎来了双喜临门——太子获权，太子妃有孕。
但元锦知道，这看似繁花似锦的盛况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孩子的安危，牛痘的推广，权力的博弈，以及那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再次发出致命一击的敌人……所有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夜深人静时，元锦独自一人，再次唤出了系统光屏。
【系统，扫描那枚簪子的工艺特征，比对内务府造办处记录，或者京城知名银楼的款式。】她需要一切可能的线索。
【指令收到。分析需消耗积分50点。是否确认？】
【确认。】
光屏上数据流动。元锦知道，这或许是大海捞针，但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敌人藏在暗处，而她，必须比对方想得更远。
她抚着小腹，感受着生命的悸动，眼神穿越宫殿的重重屋檐，望向远方。
路还很长，但她必须，也一定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