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诏狱深处。
张懋烦躁地踱着步。
他身居国公之位,乃勋贵领袖,即便真的有些贪墨不法,按惯例也该软禁府中,等候勘问,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虽然至今未曾对他用刑,但这环境,这待遇,已让他骄傲的内心无法忍受。
“我勋贵一脉同气连枝,势力盘根错节,关乎朝廷安稳。
用不了多久,他们必然联合向陛下施压!
到时,看你这皇帝如何下台!
终究还得礼数周全地请老夫出去!”
他坚信,自己出去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牢狱的死寂。
张懋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外。
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正是他的孙儿,现任锦衣卫都督同知张仑。
张懋心中一定,甚至闪过一丝得意。
这诏狱如今就在孙儿的职权范围之内。
即便不能立刻放他出去,换个舒适干净的房间。
好酒好菜伺候着,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孙儿。”张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张仑挥了挥手,身后的狱卒恭敬地打开牢门。
他迈步进来,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爷爷,”张仑的声音平静无波,“您受苦了。
孙儿带来些酒菜,您先用些。”
食盒打开,里面果然是张懋平日最爱吃的菜肴。
烧鹅色泽金黄,香气扑鼻,还有一壶显然是珍藏多年的佳酿。
张仑亲手布菜,又为张懋斟满酒杯,侍立一旁,态度恭谨。
张懋心中甚慰,近日来的郁结似乎都舒缓了不少。
“外面情形如何?”
张懋边吃边问,语气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保国公可曾带领勋贵有所动作?”
张仑垂着眼帘,声音依旧平稳:“的确有动作,他们带人围堵刘公公,正好遇到陛下。”
张懋淡淡说道:“想必陛下感受到勋贵的压力,这才让你过来探视的吧?”
张仑缓缓摇头。
“陛下拿出他们贪腐的证据,让众人无言以对。
最后不得已要将贪腐银两,全部归入内帑!”
张懋咀嚼的动作顿住了,脸色微变,有些意外。
“陛下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有手段。
如今看来,倒是当真小瞧了他!”
张懋饮了一口酒,眼神满是淡然。
“不过无妨,文官看似蛰伏,其实私底下动作不断。
用不了多久,他们必然会生乱。
到那个时候,陛下必然还会拉拢勋贵。
陛下想要稳固朝局,早晚还得倚重我们!”
张仑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语。
“陛下还下了一道旨意。
关乎所有勋戚爵位的承继之法。”
“哦?说了什么?”张懋下意识地问,心中莫名一紧。
“旨意说,今后爵位承袭,不必再拘泥于立嫡立长。当以立忠立贤为先。”
立忠立贤?
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猛地炸响在张懋耳边!
他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整个人彻底僵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在朝堂沉浮数十载,太明白这四个字的杀伤力了!
这简直是要掘了勋贵制度的根啊!
这不是简单的惩罚,这是要从根本上改变游戏规则。
让所有勋贵子孙的未来,都牢牢攥在皇帝一人之手!
乱了!
全乱了!
“陛下真是胡闹啊,若真是如此,祖制章法何在?”
“如此说来,爷爷是不赞同陛下的意见了?”
“如此荒谬,我岂能赞同……”
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之后,一个更冰冷、更尖锐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脑海。
立贤?
立贤?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眼前的孙儿张仑。
张仑能力出众,在孙辈中无人能及。
但是,张仑并非嫡出!
如果真按立贤,张仑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可若按立嫡立长,那张仑就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张懋的脑子乱成一团,他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找补些什么。
想要强调祖制不可违,嫡长才是正途。
可就在这时,他一直低眉顺目的孙儿,突然抬起头来。
张仑的脸上,没有任何悲戚或同情,反而缓缓浮现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开始只是嘴角勾起,继而越来越大。
最后竟变得有些癫狂和放肆,在幽暗的牢房里显得无比诡异。
“呵呵……哈哈……爷爷,事到如今,你还在守着老传统?”
张仑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怨毒。
“您难道忘了,当初你是怎样一步步承继英国公之位的?”
“你!你胡说什么!”张懋脸色惨白,惊骇地指着张仑,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胡说?”张仑步步逼近,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爷爷不会以为,当年发生的那些事,别人都不知道吧?”
“你……”
张懋眼神满是怒火,若不是在诏狱之中,恐怕下一刻就会让张仑脑袋开花!
当年他并非嫡子,他之所以能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
自己不能光靠等待,他虽然年幼,但身后至亲,使用的手段,他也知道一二……
他本以为,往事已经随风飘散,再也没有踪迹。
可他没有想到,张仑不知道在何处知道了真相!
张仑眼神近似癫狂。
“陛下说的对!凭什么只有嫡子能继承一切?
有能力者居之,天经地义!
您教导我的,不就是不择手段吗?”
张懋猛地捂住腹部,一股剧烈的绞痛骤然传来,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那酒菜,再看向张仑面前那杯从未动过的酒。
一瞬间,他全都明白了。
不是为了救他,不是为了家族前程。
是为了权力!
为了那把可以打破嫡庶界限、让他张仑名正言顺登上国公之位的立贤宝剑!
他的好孙儿,是来送他上路的。
是用他英国公的命,作为向皇帝献上的第一份忠。
也是为自己未来的贤路,扫清最后一道也是最名正言顺的障碍!
为了权势,至亲亦可杀!
张懋瞪着充血的眼睛,想嘶吼,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
他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最终重重栽倒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死不瞑目。
张仑冷冷地看着祖父的尸体,脸上癫狂的神色渐渐褪去,只剩下冰冷漠然。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飞鱼服,转身,走出了牢房。
“英国公,畏罪自尽,速速报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