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霸州。
烛火摇曳,将王守仁清癯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仔细阅毕手中那封来自京师的密信,信上是首辅李东阳亲笔,字迹凝重。
王守仁面上不动声色,指尖却微微用力,将信纸一角捏出了褶皱。
他缓缓将信纸凑近烛火,火焰舔舐而上,顷刻化为灰烬。
窗外夜色沉沉,如同此刻大明的政局。
他沉吟片刻,起身走向隔壁厢房。
监军太监张永尚未歇息,正对着一局残棋发呆。
“张公公,好雅兴。”
王守仁撩袍坐下,看似随意地摆弄着一枚棋子。
张永抬起眼皮,叹了口气。
“流寇平定,我心中并没有任何喜悦,反而愈发凌乱了。
你这深更半夜过来,不知道所为何事?”
王守仁也不再绕弯子,直视张永,低声道。
“张公公,流寇已经平息,我等即刻就要回京,之前商议之事,张公公心中可是还有疑虑?”
张永沉默不语,并不搭话!
王守仁继续开口。
“刘瑾奸佞,蒙蔽圣听,搅得朝堂乌烟瘴气,天下怨声载道。
若再容他继续为非作歹,国将不国!
张公公深得陛下信任,若能毅然出手,助我等清君侧,诛此巨奸,必是功在千秋,青史留名!”
对于青史留名,张永并没有多大兴趣。
“刘瑾蛊惑皇爷,确实可恨。
若没有皇帝首肯,此事谈何容易?”
之前有英国公在京城为内应,张永倒也乐在中间,推波助澜。
可如今英国公惨死,勋贵都成了惊弓之鸟,他心中的想法,自然发生了变化。
王守仁心思灵透,自然明白张永的顾虑。
“张公公是担心英国公身死,京营之中的形势会发生变化?”
张永端起一杯茶,慢慢品尝。
王守仁轻轻拿起棋子,缓缓落下。
棋盘不经意间,就发生了变化。
“世事如棋,不能只看表面。
勋贵畏缩,确是实情。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更不敢轻举妄动。”
张永一愣,过了半晌,才说了四个字。
“此言何意?”
王守仁不慌不忙,慢慢解释。
“陛下以立忠立贤分化勋贵,使其内部相互监视,人人自危。
这等情况下,他们首要考虑的,是自身安危,是家族传承,而非朝廷大局。
我等举事,目标只在刘瑾,清君侧,而非对抗陛下。
那些勋贵,他们或许不敢明着相助,但也绝不敢贸然介入,替刘瑾火中取栗。”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所以,我们无需他们相助,只需他们保持中立,两不相帮,便足矣。
京营兵马,成分复杂,各卫将领心思各异,只能他们按兵不动。
我等行动迅速,趁其不备,必然能擒住刘瑾。
只要将刘瑾擒住,大局初定。
陛下面前,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那些勋贵,见风使舵乃是本能。
自然明白后面的局面,对他们十分有利。
如果我所料不错,他们不但不会反抗,还会倾心相助!”
王守仁的分析条理清晰,将勋贵的微妙心理和京营的可能反应剖析得淋漓尽致。
张永看着棋盘上已然陷入死局的棋子,又看看王守仁镇定自若的脸,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
密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张永面上看不到情绪,可内心却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翻腾不止!
他和刘瑾虽然都出自东宫,但关系并不和睦!
刘瑾奸滑,获得皇帝信任之后,就疯狂压制其余人!
若是论能力,自己可以轻松甩刘瑾几条街。
相对于刘瑾来说,他善于做事,却拙于言谈!
刘瑾不止一次在皇帝面前搬弄自己的是非。
对于刘瑾这种卑劣行为,张永非常鄙视!
除去刘瑾,他自然愿意。
不仅能铲除这个压在他头顶的大敌,更能接掌其权力,成为内廷第一人。
但风险也显而易见,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他如今地位尊崇,仅次于刘瑾,安享富贵似乎才是明智之选。
王守仁看出他的挣扎,并不催促,只是缓缓道。
“公公,守仁此番,非为一己之私利,实为天下苍生,为大明国祚。
刘瑾弄权,贪腐横行,边备松弛,民生日蹙。
长此以往,恐生内乱外患。
届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公公今日之富贵,又能保全几时?
唯有铲除奸邪,廓清朝纲,方能保社稷安稳,亦保公公长久之富贵。”
这是承诺,最大的承诺。
一旦成功,文官就可以保他成为内廷第一人。
到时候,掌控司礼监,锦衣卫,东西厂,成为皇权之下的第一人。
张永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终于,他猛地转过身,脸上犹豫尽去。
“我虽答应相助,但有些话需说在前头。
我只在事成之后,第一时间面圣,将刘瑾历年罪状一一陈明,坐实其奸佞之名,助大明稳定大局!
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不知情,也根本没有参与。”
看着洁身自好的张永,王守仁心中冷笑。
想要获得权力,却不愿意舍生忘死。
终究是宦官,和读书人并不相同。
亚圣有句话说的好啊!
生,亦我所欲也;
义,亦我所欲也。
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为了天下苍生,自己愿意追随圣人。
舍生取义!
“王公公所言,我等并无异议!
都是为了大明朝局,天下苍生!
王公公能够说服陛下,同样是功劳卓着!”
张永沉吟片刻,眉头又皱了起来。
王守仁察言观色,瞬间明白了张永的担忧!
“王公公是担心陆完?”
张永缓缓点头。
“不错。
从这段时间相处,就知道此人性情耿直,只认朝廷调令和陛下旨意。
他麾下有所领精兵,与我们不相上下。
若不能说动陆完,他必然会横加阻拦。
到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空谈!”
“张公公放心,陆完那边,我自有应对之策。”
“什么对策?”
事涉身家性命,张永自然不能放松!
他目光炯炯,盯着王守仁,打破砂锅,问到底。
“先礼后兵!”
王守仁显得很自信,甚至有些轻松!
“我已经派人去请陆完。
若是能说动他,自然是最好。
若不能说动,也断然不能让他乱了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