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全完了!
李东阳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谷大用的出现,以及他身的锦衣卫,意味着皇帝不仅回来了,而且已经在以雷霆手段清洗他的势力。
许进那边,恐怕早已是自身难保。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布局,在绝对皇权的碾压下,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不再挣扎,甚至不再发出任何疑问。
从他决意对刘瑾动手,进而试图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从龙椅之上稍稍架空的那一刻起。
他就明白,这是一场没有退路、你死我活的斗争。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他只是未曾料到,这失败会来得如此迅猛。
一股深沉的疲惫席卷了他,但在这疲惫深处,却有一股属于士大夫的、最后的骨气在支撑着他。
他不再言语,极力挺直了那副早已被岁月和权谋压得有些佝偻的腰杆。
他在锦衣卫沉默而有力的“护送”下,一步步走出了这座府邸。
相府之外,天色依旧墨黑。
寒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雪下得很紧,很急。
宽阔的街道,已然覆盖上了一层新雪,素白一片。
然而,借着重兵手中火把那跳跃的光芒,能清晰地看到,那一片刺目的雪白之中,掺杂着一滩滩、一道道惊心动魄的殷红!
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寂静长街,此刻每隔十步,便如木雕泥塑般肃立着一名顶盔贯甲的兵士。
他们手持长戟,铁甲上凝结着寒霜,火把的光芒在他们冰冷的面甲上跳跃,映照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京城,在无数人的睡梦之中,已经悄然易主。
李东阳被沉默地“请”上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马车。
车厢狭窄而冰冷,隔绝了内外。
马车在重兵护卫下,车轮碾过被薄雪覆盖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
马车没有走百官上朝的常规路线,而是绕到了皇城一处偏僻的侧门。
门禁处的守卫早已全部更换,全是些面孔陌生的太监和锦衣卫。
他们验看过谷大用的令牌后,沉默地推开沉重的宫门。
宫墙之内,气氛比宫外更加凝重。
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刀剑出鞘半寸,寒光在雪光映衬下,更添几分肃杀。
当李东阳被带入乾清宫前那片空旷的广场时,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兵部尚书许进、礼部尚书张升,以及其他几位参与了此次“清君侧”行动的核心官员。
他们官袍凌乱,面色惨白如纸,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乾清宫的殿门紧紧关闭着,里面灯火通明,却听不到任何声音,静得可怕。
李东阳只看许进那绝望而茫然的表情,就知道皇帝并未召见任何人。
许进显然已在寒风中站立了太久。
他们这些部堂高官,平日里养尊处优,办公的厅堂内炭火熊熊,香炉暖融,何曾受过这等冻馁之苦?
他的身体忍不住剧烈地哆嗦起来,嘴唇冻得乌紫。
突然,旁边一位年纪稍长的官员,显然抵挡不住这彻骨的严寒,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这声响动,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许进像是被惊醒,一股混杂着屈辱情绪涌上心头。
“来人!快来人啊!
快救人,快救人啊!”
他的呼喊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四周肃立的军士如同泥塑,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无人回应。
许进还要再喊,乾清宫的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隙。
已经进入殿内复命的谷大用,不知何时又走了出来。
他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居高临下,声音如同这冰雪一般寒冷刺骨:
“宫廷重地,天子面前,竟敢如此喧哗?打!”
“打”字一出口。
身后的两名太监,立刻手持沉重的廷杖,大步冲下丹陛,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朝着许进打去。
那廷杖带着风声,落在许进的背上、肩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
鲜血立刻从他紫红色的官袍中渗出,点点滴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像一幅艳烈的水彩画。
许进本就在此处站得四肢僵硬,气血不畅,哪里经受得住这般毒打?
刚挨了七八下,他便惨叫一声,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谷大用这才挥了挥手,示意两名太监停下。
他踱步到跪伏在地的许进面前,言语之间满是嘲弄。
“许尚书倒是体贴圣意。
皇爷刚才吩咐了,天气寒冷,又下着大雪,诸位长久站立,肯定吃不消啊!”
一旁的张升听到这句话,灰败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希冀的光芒。
他以为皇帝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接下来即便不立刻召见,也该让他们进入偏殿暂避风雪。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身子,张口便要习惯性地称颂一句“陛下圣明”。
然而,谷大用接下来的一句话,如同一桶冰水,将他连同所有尚存一丝幻想的大臣,彻底冻僵。
“都别站着了。”
谷大用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跪着等吧!”
“跪着等待?这……这于礼不合!”
张升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他为官数十载浸入骨髓的本能反应。
大明开国一百多年,太祖朱元璋时期那套严格的跪拜之礼,早已随着士大夫地位的提升而流于形式。
除了元旦大朝盛大典礼,或是谢恩、接旨等特定场合需要行跪拜大礼外,日常奏对,也只需作揖躬身即可。
弘治皇帝在位时,与内阁和朝廷重臣关系融洽,经常在便殿召见,赐茶密谈。
君臣相对而坐,谈论政务,早已经成了共识!
如今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竟然要求跪地,这成何体统?
谷大用锐利如刀的目光扫向张升,眼神中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张尚书也知道什么是‘礼’?”
张升被这目光刺得一痛,强撑着士大夫的傲气道:
“本官在礼部多年,执掌天下礼仪,怎会不知礼为何物?
谷指挥使,你这话是何意?”
谷大用嗤笑一声,声音依旧冷淡。
“既然知道什么是礼?
那我倒要先问问你,背着皇爷,行此大逆不道、窥伺神器之不轨之事。
这,又是什么礼法?!”
“这……!”
张升猛地噎住,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