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芳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的凌厉质问弄得有些发懵。
他下意识地跪倒在地,急声回复:
“陛下!千真万确啊!
这是江西巡抚、南昌知府等多位官员联名发出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沿途驿站接力传递,日夜兼程。
印信、格式皆无误,怎么会有假呢?”
御座之上,朱厚照沉默了。
这沉默并非被惊雷劈中后的茫然失措。
而是一种极致的专注。
他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浓密的睫毛下急速地闪烁着。
他早已洞悉西北可能存在的隐患,甚至暗中调兵遣将,布下了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他原本的宏图,正是要借西北可能出现的乱局,以雷霆万钧之势御驾亲征。
效仿当年太祖、太宗扫荡漠北的壮举。
彻底解决困扰大明百年的鞑靼之患,一举奠定北疆数十年的太平。
然而,暗处的对手,显然比他预想的更为狡猾和老辣。
他们并没有按照朱厚照预设的剧本,在西北点燃那场他期待已久的烽火。
而是精准地避开了他重兵布防、严阵以待的西北防线。
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身后。
在帝国看似安稳的腹心之地——江西,投下了一颗更令人震惊的炸弹!
宁王之乱。
这一招,何其毒辣!
它避实就虚,直插相对承平日久、武备或许松弛的南方软肋。
更致命的是,它精准地击中了朱厚照作为皇帝必须回应的、关乎统治合法性的要害——宗室叛乱,
事关皇权正统与朱家天下的稳定。
其带来的政治震动和人心惶惶,远非一场边境冲突所能比拟。
这不仅能极大地牵制朝廷的核心精力,更能动摇国本。
“好谋划,真是好谋划。”
朱厚照在心中再次默念,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勾起一丝冰冷的赞扬。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边境骚扰或权力倾轧,而是直指皇权核心的挑战!
是对他朱厚照统治能力的公然蔑视和考验!
若处理不当,示弱于天下。
那些本就心怀异志、对中央阳奉阴违的各地藩王与豪强,或许会纷纷效仿。
届时大明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内战的血色泥潭。
而那时,那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便可从容地在东北、在西南、甚至在茫茫大海上,向着陷入内耗的帝国,给予致命一击。
思绪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际。
朱厚照眼中最后的一丝迷茫与疑惑被彻底燃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阴谋本质后的淡然。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微寒。
“焦阁老,传旨吧。”
焦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颤。
他茫然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困惑与询问。
朱厚照不再给他揣测的时间,一字一顿,声音清晰无比。
“宁王朱宸濠,悖逆人伦,藐视朝廷,祸乱社稷,罪不容诛!
此等巨奸,天理难容!
朕,要御驾亲征。
亲自率王师南下,踏平南昌,擒拿此獠。
明正典刑,以正国法,以安天下民心!”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焦芳急声劝阻,声音因极度焦急而变得尖利嘶哑。
“陛下!
您乃万乘之尊,九五之体。
身负江山社稷之重,亿兆黎民之望。
岂可轻涉险地,置身于刀兵烽火之间?
宁王虽反,不过疥癣之疾,区区一隅之乱!
我大明带甲百万,战将如云。
只需陛下委任一员持重老成之大将。
持天子节钺,调集湖广、南直隶兵马。
足可犁庭扫穴,克日剿灭!
陛下正当坐镇中枢。
运筹帷幄,稳定朝局,调度四方。
此乃江山永固之道啊!
若陛下执意亲征,京师必然空虚。
万一北虏铁骑或是其他宵小之辈趁机发难,长驱直入。
则宗庙陵寝何依?
社稷神器何托?
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臣泣血叩请陛下,务必以江山社稷为重。
三思!三思而后行啊!”
焦芳的劝阻,句句泣血,字字锥心,完全是老成谋国、虑及深远之言。
纵观历朝历代,除非到了山河破碎、存亡绝续的关头,皇帝极少轻言亲征。
天子离巢,风险实在太大,变数实在太多。
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之境。
朱厚照看着眼前苦苦哀求的老臣,眼神深邃如古井。
“焦阁老,你的忠心,你的忧虑,朕都明白。”
朱厚照的声音缓和了些,但其中的决断丝毫未减。
“但你可曾想过,宁王为何偏偏选在此时造反?
仅仅是因为他狂妄自大、利令智昏吗?
他盘踞江西多年,为何早不反,晚不反。
偏偏在汪直带兵北上,朝廷注意力稍分之时造反?
这背后,难道没有高人指点,没有势力怂恿、支持吗?”
焦芳有些慌乱。
“陛下,可是……”
朱厚照站起身,步伐沉稳地走到大殿中央。
阳光透过高窗照在他身上,玄色常服上的暗纹仿佛活了过来。
他心中自有谋划,但这个谋划,此刻还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听从焦芳的劝解,派出大将。
他必须离开京城,来到江南,自己的谋划,才会成功。
“朕意已决!
不必再劝。”
朱厚照不给焦芳劝解自己的机会。
“立刻拟旨,昭告天下:
宁王朱宸濠,大逆不道,人神共愤!
朕将亲率天兵,南下讨逆,以彰天讨!
命内阁、兵部、户部,即刻筹措粮草、调动兵马、整饬军械!
十日之内,朕要大军开拔,兵锋直指南昌!”
“陛下,臣……”
焦芳还想再劝。却看到朱厚照眼神愈发冷冽。
“焦阁老,莫非连朕的话,都不准备听了吗?”
焦芳连忙行礼。
“陛下,臣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奉命行事吧。”
“老臣,遵旨。”
焦芳眼见皇帝意志如此坚决,如同磐石般不可转移。
知道再多的言语也已是徒劳。
他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脸上血色尽褪。
只剩下深深的、无法化解的忧虑。
他颤抖着躬身,几乎是以一种悲壮的姿态领受了这道在他看来如同赌博般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