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书房。
时已深夜,万籁俱寂。
厚重的绒布帘幕将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
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窥探与秋夜的寒意。
书房内,只有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顽强地撑开一小片光明。
杨廷和与王鳌相对而坐,在灯光的映照下,两人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
烛火跳动,身形摇曳。
就如同他们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什么?!
陛下亲点,让阁老您去西北督军?!”
王鳌听到杨廷和简略叙述完文渊阁内发生的一切,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与难以抑制的愤懑。
他身体前倾,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
“我们的布局核心,在于朝堂。
在于借助西北可能出现的危局,向陛下施压。
迫使他改变那些过于激进的新政,恢复祖制。
恢复我等士大夫在国事上的话语权与影响力!
这一切的运作,都需要阁老您坐镇中枢,运筹帷幄,联络各方,把握时机!
阁老您若去了西北,远离权力核心。
如同蛟龙离水,猛虎失山,这盘关乎我等前途、关乎天下文脉气运的大棋,还怎么下得下去?!”
他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忧虑,压低了声音。
“更何况西北那边,我们原本的预期……”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西北,在他们的谋划中,是需要“乱”起来。
唯有如此,才能凸显出朝廷现行政策的“失误”。
才能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劝谏甚至逼迫皇帝改弦更张。
可现在,让这场潜在动荡的主要谋划者之一,亲自去前线“平乱”?
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一旦操作不当,或是局势失控,首先被推出去承担罪责的,就是他杨廷和!
杨廷和抬起手,做了一个向下按压的动作,制止了王鳌越发激动的言语。
他的脸色在昏黄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皱纹仿佛也比平日更深了几分。
那双总是蕴含着智慧与沉稳的眼眸深处,却异常冷静。
甚至冷静得有些可怕。
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波澜都被掩盖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济之,”
他的声音平稳,王鳌的激动形成了鲜明对比。
“稍安勿躁。
陛下的这一步棋,落子刁钻,确实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焦芳那老匹夫,今日在文渊阁,手持陛下手谕,步步紧逼。
言辞恳切却又暗藏机锋,分明是要将我架在火上烤,让我进退失据。”
“那我们就更不能去了!”
王鳌见杨廷和似乎还在分析,忍不住再次急道。
“阁老!当此之时,绝不能束手就擒!
我们可以想办法,找个无法推脱的理由,比如称病!
就说是急症,需要静养,无法长途跋涉,更无法承受边关苦寒与军务繁重!
或者可以在家中制造些意外,总之,先拖延过去再说!
只要人在京城,就总有转圜的余地!”
“没用的。”
杨廷和缓缓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无奈的弧度。
“圣意已明,手谕昭昭,是陛下亲笔所批,流程完备。
今日在文渊阁,众目睽睽之下,焦芳已然将陛下的意思公之于众。
若此时我再称病或制造事端强行推脱。
无论理由多么充分,在陛下和焦芳看来,都无异于公然抗旨不尊。
这个罪名,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是怠慢军机;
往大了说,便是心中有鬼,不愿为君分忧。
甚至可能被曲解为与西北潜在的危机有所牵连!”
他目光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能的后果:
“最重要的是,陛下此举,本身或许就带着试探之意。
陛下何等聪慧?
他已经认定,能在朝野之间搅动风云、甚至可能影响边境局势的,绝非等闲之辈。
我杨廷和身为内阁次辅,地位仅在焦芳之下,志气相投者在朝中也大有人在。
陛下虽然明面上对我依旧信任有加,甚至以‘先生’相称,维持着君臣相得的表象。
但他藏在龙袍之下、深不见底的心思,谁又能真正说得准、看得透呢?
这次任命,或许就是他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
王鳌听到这里,脸色更加难看。
“那照这么说,阁老您更是去不得了啊!
您别忘了,西北的局面,在我们最初的推演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依计而行,用不了多久,宣府、大同之外的一些关隘、堡寨,就可能因为‘种种原因’相继被鞑靼攻破。
让烽火真正燃起,造成朝廷震动!
您若是去了,身负总督军务的全权,到时候这些地方失陷,这笔账岂不是要算在您的头上?
到时候别说推动政策更张了,恐怕第一个被推出去以谢天下的,就是您杨阁老了!
我们所有的谋划,都将适得其反,为人作嫁啊!”
杨廷和默然片刻,书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他何尝不知王鳌所说的巨大风险?
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去了,可能身败名裂;
不去,立刻就会失去圣心,甚至被抓住把柄。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陛下在旨意中,给了我一个期限。
他只要求我在西北,抵挡住鞑靼的攻势一个月。”
他伸出一个手指,强调道:
“一个月内,只要西北大局未崩,即便有所损失,陛下也不会怪罪。
但若连一个月都守不住,那便是重罪。”
“一个月?”
王鳌闻言,非但没有放松,眉头反而锁得更紧。
他沉吟片刻,脸上露出更加凝重的神色。
“此事细细想来,愈发诡异了。
阁老,皇帝心思之深沉,机谋之诡谲,你我早有领教。
他岂会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留下如此明显,甚至显得有些儿戏的漏洞?
一个月?
这个时间点,定得太过蹊跷!”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内踱了两步。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杨廷和。
“如果我想的不错,陛下敢给出这个‘一个月’的期限。
必然意味着,他自信在一个月内,就有足以应对。
甚至彻底扭转西北危局的绝对把握!
他一定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