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园,曲江流水,风光旖旎。
这里是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最爱的宴饮之地。
今日,皇后娘娘于园中水榭设宴,宴请长安一众诰命夫人与宗室女眷。
马车停在芙蓉园的垂花门外。
车帘掀开,先是两名健壮的侍女跳下车,分立两侧,摆好了脚凳,神情肃穆得如同即将迎接帝王。
接着,一只手搭在了车门框上。
那只手,戴着羊脂白玉的护甲,腕间一串鸽子蛋大的东珠,仅仅是露出的那一小截,便已是珠光宝气,流光溢彩。
周围负责引路的宫人看得眼角一跳。
紧接着,李云裳的身影,在侍女的搀扶下,艰难地从车厢里挪了出来。
当她整个人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刻,周围响起了一片细微却清晰的抽气声。
她身上那件流光溢彩的鲛人绡,在日光下仿佛一捧流动的水光,美得不似凡物。可这份美,却被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给破坏了。
无数的宝石被粗暴地缝在裙摆、袖口,甚至衣襟上,在阳光下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每走一步,裙摆拖在地上,发出的不是丝绸摩擦的轻响,而是无数宝石与金线碰撞、摩擦的“哗啦”声。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记耳光,扇在每一个听到的人脸上。
这分明是一座移动的金山,在向全世界宣告它的存在!
通往水榭的路不长,铺着光洁的青石板,两侧是精心打理过的奇花异草。
可李云裳走得极慢,极沉。
不是她想慢,是这身“战袍”实在太重了。
她能感觉到脖子上东珠项链的沉坠感,能感觉到发髻上那支沉重的凤簪在微微晃动,更能感觉到全身的骨骼都在这身华服的重压下呻吟。
高自在说得没错,这是权力的重量。
而她,正在学习如何承受。
水榭之中,早已是欢声笑语,衣香鬓影。
长孙皇后端坐主位,一身素雅的宫装,只在肩上披着那件名动长安的鲛人绡披帛,整个人显得温婉贤淑,母仪天下。
在座的夫人们,也都穿着得体,不敢在皇后面前过分张扬。
整个宴会的气氛,一如皇后本人,雍容、和煦,又带着一丝不易察明的高高在上。
直到那“哗啦哗啦”的声音由远及近。
水榭里的笑语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入口。
然后,她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襄城公主李云裳,在一左一右两个侍女的“架”着下,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阳光透过水榭的雕花窗棂照在她身上,被那数不清的宝石反射、折射,化作万千道彩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一位夫人的茶杯停在嘴边,忘了喝。
另一位贵妇的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浑然不觉。
她们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李云裳身上,从那件她们只在传说中听过的鲛人绡上衣,滑到那串比贡品还大的东珠项链,再到那些被当成寻常装饰、随意缝在裙摆上的、任何一颗都足以当做传家宝的各色宝石上。
震惊,嫉妒,贪婪,鄙夷……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她们眼中交织。
长孙皇后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婉的笑容,但那笑容,却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她的目光,落在了李云裳身上那件完整的鲛人绡长裙上,瞳孔猛地一缩。
她肩上这件披帛,是陛下赏赐的无上荣宠,是她贤德节俭的象征。每次披出来,都能收获无数艳羡和赞美。
可现在,李云裳穿着一整件由鲛人绡制成的衣服,还嫌它太素,在上面缝满了宝石!
她这件引以为傲的披帛,在对方面前,瞬间变成了一个笑话。
“云裳……来啦。”
长孙皇后的声音,依旧柔和,却比平时慢了半拍。
“儿臣,见过母后。”
李云裳按照宫里的礼仪,微微屈膝。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差点没站稳。身上的重量让她每动一下都极为费力。
两旁的侍女赶紧上前一步,将她牢牢扶住。
“快,快免礼。”长孙皇后立刻道,“怎么穿得这般……这般厚重。快坐下歇歇。”
她用了“厚重”两个字,而不是“华丽”。
一旁的郑国夫人,是皇后的心腹,立刻心领神会,笑着打圆场:“襄城公主这身衣裳可真是别致,臣妇还是头一次见。这料子,看着就轻薄,怎么会厚重呢?”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好奇,实则是在暗指李云裳小题大做,故作姿态。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来了,正戏开场了。
李云裳被侍女扶着,缓缓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那椅子被她身上的重量压得“咯吱”一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在润喉。
她记着高自在的话——话越少,架子越大。
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才放下茶杯,用一种带着些许无奈和歉意的语气,轻声说道:
“让夫人见笑了。这料子,叫什么鲛人绡,听夫君说,宫里也有一匹。他嫌这布太素净了,不像个公主穿的,就自作主张,让府里的工匠随便找了些不值钱的石头珠子缝上去,说是能添点喜气。”
“噗——”
一位年轻的县主没忍住,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不值钱的……石头珠子?
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不认识那些“石头珠子”?东海的夜明珠,于阗的羊脂玉,天竺的祖母绿,波斯的红宝石……
这里任何一颗,都够她们一整年的开销了!
到了襄城公主嘴里,就成了“不值钱的石头珠子”?
郑国夫人的脸都绿了,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李云裳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继续用那种抱怨的口吻说道:
“他这人,没什么见识,审美更是粗鄙不堪。总觉得什么东西贵,就往身上堆什么。还说什么,我身为公主,代表的是皇家脸面,不能穿得太寒酸,免得被那些番邦使节小瞧了去。”
她说着,还蹙了蹙眉,伸手扶了扶发髻上那支硕大的凤簪。
“就说这簪子,非要用那么大一块玉来雕,重死了,压得我脖子都快断了。回去定要好好说说他。”
一番话,说得在场所有贵妇都沉默了。
说她炫耀吧,她句句都在抱怨,都在嫌弃,都在骂自己夫君没品位。
说她不炫耀吧,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金粉的刀子,捅进在座每一个人的心窝里。
长孙皇后的脸色,终于维持不住那份完美无瑕的温婉了。
她的嘴角依然带着笑,可眼神,却像深秋的井水,泛着寒意。
她知道,这一局,她输了。
这个她一向以为温婉恭顺,可以随意拿捏的庶女,今天,给了她一个天大的“惊喜”。
不,这不是李云裳的手笔。
她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个在朝堂上同样霸道张狂的身影——高自在!
只有那个混不吝的武夫,才能想出这种粗暴、直接,却又无比有效的招数!
“高都督……确实是,用心了。”
长孙皇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她端起茶杯,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自己几乎要压不住的嘴角。
“身为公主,为国朝体面着想,也是应有之义。云裳,你有这份心,很好。”
她强行将话题拉回到了“贤德”和“本分”上,试图重新掌握主动权。
李云裳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再接话。
她优雅地拿起一块荷花酥,小口地吃着,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只是随口一提的家常。
她坐在这里,本身就是一道无法忽视的风景,一个巨大的讽刺。
她什么都不用再说。
她身上的每一颗宝石,每一寸丝线,都在替她发言。
水榭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夫人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宴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