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没有听清高自在到底在李渊耳边说了什么。
但他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畜生说完话后,那双充满了戏谑和恶意的眼睛,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是一种看待猎物的眼神。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长孙无忌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毫不怀疑,下一个目标,就是他长孙家。
长孙冲!
这个疯子,他惦记上了自己的儿子!
“够了!!!”
一声沙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痛苦与屈辱的咆哮,从龙椅之上传来。
是李世民。
他终于从那被钉死的耻辱柱上,挣扎着发出了一点声音。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因为动作太猛,头顶的十二旒冕冠都歪向了一边。他扶着桌案,身体剧烈地颤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下方那对还在“密谋”的父子。
“退朝——!”
这两个字,几乎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吼出来的。
声音不再洪亮,不再威严,只剩下狼狈和虚弱。
但这道旨意,却像是天大的赦免。
满朝文武如蒙大赦,一瞬间的死寂之后,整个太极殿轰然炸开。官员们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体统,一个个争先恐后,连滚带爬地涌向殿外,仿佛身后有索命的恶鬼在追赶。
他们一刻也不想在这个疯人院里多待。
长孙无忌浑身冰冷,被身旁一左一右架着,几乎是拖出了太极殿。
李渊看着这群狼狈逃窜的臣子,脸上的笑意更加癫狂。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皇帝儿子,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李世民读懂了。
他说的是。
废物。
李世民的身体重重地晃了一下,一口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
他不能倒。
他死也不能在这里倒下。
……
夜色深沉。
长安城,光德坊,范阳卢氏的宅邸。
与前几日被禁军包围的肃杀不同,今夜的卢府,安静得可怕。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光摇曳,将三个人影投在墙壁上,扭曲变形。
卢承庆,范阳卢氏的当代家主。
郑善果,荥阳郑氏的门面人物。
还有一位,是双目赤红,状若厉鬼的崔敦礼,清河崔氏留在长安城地位最高的人。
“砰!”
一只青瓷茶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杀了他们!他杀了他们所有人!”崔敦礼的声音嘶哑得不成人形,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剧烈抽搐。
“我侄儿崔信,还被他们绑着!五万贯!他们要五万贯!”
“那可是我博陵崔氏的嫡长孙啊!”
“还有宅子里的那些人……妇人,孩子……我最小的堂侄女,才三岁……三岁啊!”
崔敦礼说到最后,再也抑制不住,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当朝的兵部侍郎,竟趴在桌案上嚎啕大哭起来。
卢承庆和郑善果沉默地坐着,书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崔家的惨状,他们今日在朝堂之上已经听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抄家,那是屠杀。
高自在那个酷吏,那个畜生,他根本没把世家的人当人看。
“敦礼兄,节哀。”良久,卢承承才干涩地开口。
他的心同样是冰凉的。
王五的案子,就是发生在他卢家门前。他比谁都清楚,高自在的手段有多么狠辣,多么毫无人性。为了构陷卢家,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一个囚犯全家。
“节哀?如何节哀!”崔敦礼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卢承庆,“下一个就是你!就是他!就是我们所有人!”
“你们今天都听到了!那个疯子!他连萧皇后都敢惦记!他连长孙大人的儿子都敢盘算!”
“在他眼里,我们算什么?我们这些所谓的世家,不过是他和他背后那个老疯子待宰的肥羊!”
郑善果长叹一口气,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疲惫与无力。
“可我们能怎么办?”
“去跟太上皇讲道理?还是指望陛下?”
郑善果苦笑一声,“陛下……他自己都成了阶下囚,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我们还能指望谁?”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崔敦礼心中最后一点火焰,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是啊。
当皇帝都成了劫匪的同伙,当太上皇成了主谋。
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还有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活路吗?
书房内,陷入了更深沉的死寂。
只有崔敦礼压抑的、野兽般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卢承庆,缓缓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陛下指望不上,太上皇……我们动不了。”
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另外两人。
“但是,那条疯狗,我们可以动。”
崔敦礼和郑善果的身体同时一震,猛地看向他。
“卢兄,你的意思是……”郑善果的声音有些发颤。
“高自在。”卢承庆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名字,“太上皇是主谋,但他老了,不可能事事亲为。所有肮脏的事,都是高自在这双‘白手套’去做的。”
“杀人的是他,放火的是他,绑票的也是他。”
“我们动不了太上皇,难道还动不了一个区区剑南道来的长史吗?”
崔敦礼的眼睛里,瞬间重新燃起了火焰,但这一次,不是愤怒,而是复仇的毒火。
“对!杀了他!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不。”卢承庆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
“杀他一个人,太便宜他了。”
卢承庆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他不是最喜欢用家人来威胁我们吗?”
“他不是最喜欢对妇孺下手,来击溃我们的体面和尊严吗?”
“他教会了我们,对付畜生,就不能用人的法子。”
卢承庆缓缓转过身,灯光下,他那张一向以温文尔雅着称的脸上,此刻只剩下阴森与决绝。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他有家人在长安吧?我听说,他还有几位夫人,都住在开化坊的府邸里。”
郑善果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卢承庆想做什么了。
“卢兄,三思啊!这……这若是做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这是在学那个酷吏,与禽兽为伍啊!”
“回头路?”卢承“庆惨笑一声,“郑兄,我们还有回头路吗?崔家的几十口人命,换不来回头路!王五一家的冤魂,也换不来回头路!”
“今天我们若是不做,明天,被绑去给老疯子当玩物的,可能就是你的姐妹,我的女儿!”
“到了那时,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士族门阀!”
卢承庆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郑善果的心上。
脸面,尊严,礼法。
这些他们赖以为生的东西,已经被李渊和高自在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当生存都成了问题,还要那些虚名做什么?
崔敦礼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
“就这么办!”
“我清河崔氏,愿出死士五十人!钱财,要多少给多少!我只要一个结果!”
他死死地盯着卢承庆和郑善果。
“我要高自在府上,鸡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