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在前,龙行虎步,每一步都沉重如山,明黄的龙袍下摆在身后卷起看不见的风。
高自在在后,亦步亦趋,步履轻浮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宽大的官袍被风吹得鼓荡,整个人看上去懒洋洋的,随时都可能打个哈欠。
廊下的宫女太监们,早已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他们只能从那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里,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一个,是压抑着滔天怒火与无尽猜忌的帝王。
一个,是刚刚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疯子。
终于,两仪殿到了。
这里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召见亲信大臣的地方,比太极殿少了些威严,多了几分私密。
李世民猛地转身,没有坐上御座,就那么站在殿中,一双鹰目死死地锁在高自在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震惊与狂喜,而是化作了最原始的、属于帝王的审视与提防。
像是在审视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刀,既惊叹于它的锋利,又恐惧于它随时可能反噬的寒光。
“说吧。”
李世民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而沙哑。
没有问罪,没有斥责,只有两个字。
但他知道,高自在懂。
高自在果然懂了,他甚至还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发出一阵脆响。
“陛下想问的,不是昨晚的事,也不是皇家商会的事。”
他抬起眼皮,迎上李世民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陛下想问的是,臣一个区区剑南道前长史,凭什么能让数千精锐,在没有虎符、没有圣旨的情况下,从千里之外的剑南,悄无声息地潜入长安,并且对臣的命令,如臂使指,令行禁止。”
高自在顿了顿,嘴角的弧度更大了,那话语,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李世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陛下是不是在想,任何一个既得军心,又得民心的封疆大吏,都是您枕边的一把刀?随时都可能要了您的命?”
高自在就这么赤裸裸地,将一个帝王心中最阴暗、最隐秘的猜忌,血淋淋地剖开,摊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李世民的瞳孔骤然收缩,搭在腰间玉带上的手,指节根根泛白。
他没有否认。
因为高自在说的,就是事实。
这天下,是他李世民的天下。兵,也只能是他李世民的兵!任何胆敢染指兵权,收拢军心的人,都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潜在威胁!
良久,李世民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你告诉朕,你是如何得到他们的心的?”
这个问题,比直接问罪更加诛心。
高自在却笑了,笑得有些无奈,又有些理所当然。
“陛下,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
“和他们一起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地铺,在战场上,我第一个冲,他们跟在后面。受了伤,我跟他们躺一个帐篷里。分赏赐,我拿最少的那份。”
“同甘共苦,生死与共。”
他说的这些,是任何一个爱兵如子的将领都能做到的。
程咬金能做到,秦琼能做到,李靖也能做到。
李世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他满意。
“仅仅是这样?”
“当然不够。”高自在摇了摇头,脸上的懒散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李世民从未见过的,近乎神圣的肃穆。
“这些,只能让他们敬我,服我,愿意为我卖命。”
“但真正让他们成为一支与众不同的军队,让他们可以为了一个命令,抛下一切,奔袭千里,并且严守纪律,秋毫无犯的,是另外两样东西。”
高自在竖起了两根手指。
“第一,是信仰。”
“信仰?”李世民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对,信仰。”高自在的声音变得沉稳而有力,“剑南道的每一个兵,从他入伍的第一天起,就要接受教育。他们不仅仅是学认字,学算术,更要学一件事——那就是,他们为何而战!”
“他们不是为了皇帝陛下您一个人而战,也不是为了我高自在一个人而战。”
“他们是为了保护身后的父母妻儿,是为了守护脚下的万里河山,是为了让这天下的百姓,都能有饭吃,有衣穿,有尊严地活着而战!”
“这,就是他们的信仰!”
“所以,当他们接到命令,要来长安铲除一帮鱼肉百姓、祸乱朝纲的国贼时,他们不需要虎符,也不需要圣旨!因为这个命令,符合他们的信仰!”
李世民被这番话震得心神剧颤!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这些话,是高自在挂在嘴边的空谈,可现在,却用作了一支军队的魂!
他忽然明白了,昨夜那支军队,为何眼中没有丝毫的贪婪与暴虐,只有冰冷的杀伐与绝对的纪律。
因为他们不是为了抢掠而来,他们是带着一种“神圣”的使命而来!
“那……第二样呢?”李世民的声音已经有些干涩。
如果说“信仰”让他震惊,那么高自在接下来说出的话,则彻底颠覆了他作为一名帝王,数十年来的认知。
高自在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古怪,带着一丝怜悯,一丝嘲弄。
“第二样东西,叫‘人权’。”
“人权?”李世民再一次愣住,这个词,比“信仰”更加陌生,更加难以理解。
“没错,人权。做人的权利。”
高自在环视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缓缓说道:“在陛下,在满朝文武,甚至在历朝历代的君王将相眼中,兵是什么?”
“是数字,是牲口,是消耗品。”
“打了胜仗,他们是功臣。打了败仗,他们是罪人。饿了,可以吃草根树皮。冷了,可以抱团取暖。长官不高兴了,可以随意打骂,甚至砍了脑袋,也没人会多问一句。”
“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番号。他们没有思想,只需要服从。他们不是人,他们是工具。”
高自在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李世民的心上。
他无法反驳。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但在剑南道,不一样。”
高自在的声音陡然拔高。
“每一个兵,都有自己的名字!他们的人格,受到所有人的尊重!任何人,包括我高自在在内,都不能无故打骂、侮辱他们!”
“他们有权利吃饱穿暖!军饷按时足额发放,克扣军饷者,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他们有权利在战后获得自己应得的缴获!所以昨晚的战利品,我分了一成下去,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天经地义!”
“他们甚至有权利质疑不合理的命令!因为他们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他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们知道,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们有自己的尊严,有自己的骄傲!”
“这,就是人权!”
李世民彻底呆住了。
他像一尊石雕,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戎马半生,自诩知人善任,爱兵如子。可他所谓的“爱兵”,在高自在这番惊世骇俗的“人权”理论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他把士兵当成自己的孩子,可终究还是把他们当成需要被管教、被施舍的孩子。
而高自在,他把士兵,当成了平等的“人”。
“虎符,调动的是兵。”
高自在看着失魂落魄的李世民,一字一句,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而信仰与人权,调动的是人心!”
“所以,陛下,您现在明白了吗?这支军队,只属于它的信仰,不属于任何人。只要我的命令符合他们的信仰,他们就会听我的。如果有一天,我的命令违背了他们的信仰,他们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高自在。”
两仪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李世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你……你把这些……写成了条文?”
高自在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李世民看来,比魔鬼还要可怕。
他从袖子里,又摸出了一卷东西,不是奏章,不是画卷,而是一卷用牛皮纸精心包裹,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的卷轴。
“陛下圣明。”
“臣刚到剑南道的时候,闲着无聊,就随便写了点东西,给弟兄们当个行为准则。”
他将卷轴托在掌心,像是托着一个新生的世界。
“这份公文,一直封存在剑南道都督府的府库里,没什么大名,臣就随便取了个名字。”
“它叫——”
“《人权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