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剧院藏在巷子深处,墙皮斑驳得像幅褪色的水墨画。木质招牌上“鸣春班”三个字被风雨浸得发黑,门楣上挂着的红灯笼只剩骨架,风一吹就吱呀作响。
陈砚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陈年的脂粉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正厅的红绒幕布破了个大洞,露出后面积灰的戏台,台上的桌椅蒙着白布,像披麻戴孝的鬼魂。
“《拾遗录》上说,戏票会自己往戏台跑。”林晚的声音在空旷的剧场里荡出回音,她指尖划过落满灰尘的椅面,“你看这排座位,椅背上都有名字——‘李老板’‘张太太’,像是常来的戏迷留的。”
陈砚的目光落在戏台左侧的厢房门口,那里贴着张泛黄的海报,上面画着个穿凤冠霞帔的花旦,眉眼间竟有几分像林晚。海报角落写着一行小字:宣统三年,鸣春班封箱戏,压轴《霸王别姬》,主演:沈玉霜。
“沈玉霜?”林晚凑近了看,“这名字好耳熟,我奶奶好像提过,说是当年红遍半边天的名角,后来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话音刚落,一张泛黄的戏票突然从戏台顶上飘下来,打着旋儿落在陈砚脚边。票面上印着“鸣春班封箱戏”,时间正是宣统三年腊月初八,座位号写着“甲字一号”,旁边用朱砂笔圈了个小小的“霜”字。
“它来了。”陈砚弯腰捡起戏票,指尖刚触到纸面,戏票突然发烫,烫得他差点撒手。
剧场里的灯忽明忽暗,咿咿呀呀的唱腔凭空响起,是《霸王别姬》的调子,缠绵得像条蛇,钻进人骨头缝里。戏台中央的白布突然被风吹开,露出个穿戏服的影子,水袖一甩,竟真的唱了起来:“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泉水,却带着说不出的悲凉。
林晚突然抓住陈砚的胳膊,指着戏台侧面的铜镜——镜子里映出个穿凤冠霞帔的女子,正对着镜子描眉,鬓角的白发看得清清楚楚。可戏台中央的影子明明是青丝如瀑。
“她在等谁?”林晚的声音发颤。
陈砚捏紧戏票,票面上的朱砂“霜”字突然渗出血珠般的红点:“等那个说好来送钗子的人。”他想起《拾遗录》新浮现的字迹,“沈玉霜当年红极一时,有个相好的军官,说看完封箱戏就送她支金步摇,带她走。”
唱腔突然断了,影子猛地转身,水袖扫过戏台的尘土,掀起漫天灰雾。镜子里的白发女子对着镜中的自己凄然一笑,声音碎得像玻璃碴:“他没来……”
戏票“啪”地粘在铜镜上,与镜中女子的身影重叠。陈砚突然看见无数画面在镜中炸开:军官骑着马消失在巷口,沈玉霜攥着戏票在后台等到天明;日军进城那天,她把金步摇塞进墙缝,换上男装混出城;二十年后,她拄着拐杖回来,剧场早成了废墟,墙缝里的步摇锈成了废铁……
“原来她不是销声匿迹,是……”林晚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是等成了枯骨。”陈砚轻轻摘下铜镜旁挂着的褪色帕子,上面绣着两只鸳鸯,一只的眼睛被泪水泡得发乌,“她每年封箱日都来这儿等,一等就是五十年,直到走不动路。”
戏票上的红点越渗越多,渐渐晕染开来。镜中女子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她最后看了眼甲字一号的座位,水袖一落,唱腔又起,却是《游园惊梦》的调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到“断井颓垣”四个字,身影彻底消散在戏台中央,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香魂,缠在陈砚手里的戏票上。
戏票慢慢冷却,上面的字迹淡得几乎看不见,只剩那个朱砂“霜”字,像滴凝固的血泪。
陈砚把戏票夹进《拾遗录》,转身时看见林晚在抹眼泪,递了块手帕过去:“她等了一辈子,总算有人知道她等过了。”
林晚吸了吸鼻子:“那金步摇呢?”
“《拾遗录》说,墙缝里的步摇早被小孩挖走换糖吃了。”陈砚望着戏台,声音很轻,“但她等的不是步摇,是那句‘我带你走’。”
剧场外的风突然大了,卷起地上的枯叶,像是有人在轻轻叹息。红绒幕布的破洞被风吹得忽张忽合,像只眼睛,慢慢闭上了。
走出老剧院时,暮色已经浸蓝了天际。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林晚还在念叨着沈玉霜的结局,声音里带着挥不去的怅然:“等了五十年,连个念想都没留下……那金步摇怎么就被小孩挖走了呢?”
陈砚低头踢着路边的石子,石子滚出去老远,撞在墙根的青苔上。“或许这样更好。”他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要是真留下步摇,她说不定到死都挪不开脚,连魂魄都得困在这巷子里。”
林晚愣了愣,转头看他。路灯的光落在他侧脸,把下颌线勾勒得格外清晰。“你是说……”
“没兑现的承诺,握得越紧,越成执念。”陈砚抬头望向剧院紧闭的木门,门楣上的红灯笼骨架在风里轻轻摇晃,“她等了一辈子,已经够苦了。现在走了,才算真的歇着了。”
他从《拾遗录》里抽出那张戏票,票面上的朱砂“霜”字已经淡成了浅粉,像褪了色的胭脂。“你看,连它都在劝她放下呢。”
林晚凑过去看,突然笑了,眼角还挂着点湿意:“也是。说不定她走的时候,终于想通了——那人来不来,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
两人并肩往巷外走,鞋底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走到巷口时,陈砚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样东西,塞进林晚手里。
是颗用红纸包着的糖,糖纸皱巴巴的,边缘都磨白了。“刚才在剧院墙角捡的,”他挠了挠头,有点不自然,“看包装像是好多年前的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林晚剥开糖纸,里面是颗圆滚滚的水果糖,橘子味的,糖衣上沾着点灰。她吹了吹,毫不犹豫地扔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
“甜的!”她眼睛一亮,含糊不清地说,“你也尝尝?”
陈砚摆摆手,看着她腮帮子鼓鼓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路灯的光突然亮得很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
《拾遗录》在口袋里轻轻动了动,新的字迹透了出来,带着点暖融融的甜意:
“下一站,街角的老糖铺,找一罐会自己冒泡的橘子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