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粮站的铁门锈得像块暗红色的痂,推开时“哐当”一声巨响,惊得墙根下的野狗夹着尾巴逃窜。院子里的水泥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几座废弃的粮仓歪斜地立着,木牌上“储备粮”三个字被风雨啃得只剩轮廓,像三个残缺的惊叹号。
陈砚踩着没膝的杂草往里走,裤脚沾了不少苍耳。《拾遗录》在怀里微微发烫,新的字迹混着泥土的腥气:“东头粮仓的麻袋堆里,藏着捆1975年的布票,票根夹着封未寄出的家书。粮站保管员老周当年偷偷攒下这些布票,想给乡下的妻女做件新棉袄,却因突发脑溢血去世,布票与家书被同事塞进麻袋,一藏就是四十多年。”
“1975年的布票……”林晚拨开粮仓门口的蜘蛛网,指尖触到麻袋粗糙的麻布,“那时候布料紧张,一尺布票能抵半天工钱。老周攒这么多,得省多久?”
粮仓里弥漫着霉味与老鼠屎的酸气,阳光从屋顶破洞漏下,在麻袋堆上投下亮斑。陈砚数了数,堆里有十二只麻袋,最底下那只的麻绳松松垮垮,像是被人动过。他蹲下身,小心地抽出麻袋里的东西——不是粮食,而是捆用红绳扎着的布票,还有个牛皮纸信封,边角都磨圆了。
布票用硬纸壳夹着,整整齐齐码了三十多张,有一尺的、两尺的,票面上印着“地方通用”字样,印章是“红星人民公社”。最上面那张两尺的布票上,用铅笔写着个“兰”字,笔画里还沾着点面粉,想来是老周在粮站记账时随手写的。
“兰应该是他妻子的名字。”林晚拿起信封,邮票都没贴,地址写着“红旗乡杏花村 周兰收”,寄信人是“红星粮站 老周”。信封鼓鼓的,捏起来能感觉到里面不止一张纸
陈砚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三张信纸,还有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穿补丁衣服的女人,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背景是土坯房,墙根种着棵歪脖子枣树。信纸是粮站的稿纸,抬头印着“为人民服务”,字迹是典型的记账体,工整却带着点急躁:
“兰:
这个月布票攒了五尺,加上之前的,够给你和丫蛋做件新棉袄了。丫蛋上次写信说想要花布,我托供销社的老李留了块碎花布,蓝底的,上面有小喇叭花,你肯定喜欢。
粮站新来了台碾米机,省了不少力气,就是噪音大,夜里总睡不着,老想起你纳鞋底的声音。你那风湿腿入秋没犯吧?我托人买了瓶红花油,下次让二柱子捎回去。
丫蛋该上小学了吧?学费别省,我这月奖金发了五块,够交学费了。让她好好念书,别像我,认不得几个字,连封信都写不利索。
对了,粮仓后墙的爬山虎又长疯了,像你当年在院里种的那样,绿油油的。等布票攒够了,我就请假回去,给你娘俩做棉袄,再给丫蛋削个木陀螺……”
第三张信纸只写了一半,墨迹突然变得潦草,最后一个“螺”字拖了道长长的墨痕,像是笔尖突然失控。
“应该是发病的时候没写完。”林晚的声音有些发闷,她摸了摸信纸边缘,那里有块深色的印记,硬得像块痂——老周倒在粮站时,手里应该还攥着这封信。
麻袋深处还有个铁皮盒,打开竟是半袋水果糖,糖纸都粘在了一起,印着“大白兔”的字样。“是给丫蛋的吧。”陈砚捏起一颗,糖纸脆得一碰就碎,“他肯定想带回家给孩子,结果……”
粮站的老会计拄着拐杖从西边的小屋走出来,看见他们手里的布票,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这是老周的东西!当年他走得急,我们收拾遗物时发现的,想着等他家人来取,可等了半年也没人来,就塞进麻袋了——他妻子那年冬天也没了,说是积劳成疾,丫蛋被远房亲戚接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丫蛋后来怎么样了?”林晚追问。
“听说去了南方,成了个裁缝,”老会计叹了口气,“前几年有人来打听粮站的事,说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带着块蓝底碎花布,问是不是有个姓周的保管员……我那时候糊涂,没想起这布票,现在想来,那肯定是丫蛋啊!”
陈砚把布票重新捆好,塞进铁皮盒,又把那半袋水果糖放进去:“我们去红旗乡问问,说不定能找到她的消息。”
老会计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叠得整齐的蓝布,上面印着小喇叭花:“这是当年供销社老李给的那块布,老周没来得及拿,我收了四十多年,总觉得该给它找个归宿。”
林晚接过布料,指尖抚过上面的花纹,突然想起照片里的小姑娘——要是穿上用这布做的棉袄,该多好看。
离开粮站时,夕阳把粮仓的影子拉得很长,麻袋堆上的亮斑渐渐变成了金红色。陈砚回头望了眼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突然觉得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牵挂,就像这捆布票,看着普通,却藏着一个男人能给家人的全部温暖——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只会用攒下的一尺寸布,写下最实在的念想。
《拾遗录》新的一页写着:“下一站,老火车站的候车室,有个褪色的蓝布包,1988年有个姑娘说‘等他从广州回来,就用这包当嫁妆’。”
风穿过粮仓的破窗,吹动麻袋上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念着信上的字。林晚把那块碎花布抱在怀里,感觉它还带着当年的温度——那是老周没说出口的牵挂,也是丫蛋找了半辈子的念想。有些东西,哪怕隔了几十年,只要还在,就不算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