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完新酒的第三日,陈砚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门外站着周行的母亲,手里攥着个蓝布包,额头渗着细汗:“阿砚,你快看看这个——今早整理阁楼时翻出来的,像是你爸当年留下的。”
蓝布包被层层解开,露出个牛皮封面的本子,边角磨得发毛,封面上用红漆写着“往来账”三个字,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钢笔字:“林生兄亲启”。陈砚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父亲日记里提过的“记账”——当年父亲和林生先生常以物换物,你送我一筐新摘的梅子,我回你半坛自酿的米酒,都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
“我妈说这本子压在缸底,上面还盖着块石板,要不是昨天你们挖酒坛惊动了地基,怕是再过十年也找不着。”周行蹲在门槛上,手里转着根草茎,“我翻了两页,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像是本流水账。”
陈砚翻开本子,第一页便是父亲的字迹:“三月初七,林生兄赠新采春茶半斤,叶底带白毫,泡时浮如雀舌。回赠去年的柿饼,他说孩子爱吃,留了三个给囡囡。”旁边画着个小小的柿饼图案,歪歪扭扭的。
再往后翻,林生先生的字迹清秀许多:“三月廿一,阿砚送腌菜一罐,芥菜切得细如发丝,配粥绝佳。换他亲手削的竹笔筒,刻着兰草,摆在案头正好。”笔筒的简笔画旁,父亲补了句“刻坏了三把刀才成”,后面跟着个哭脸。
“你看这里。”李念忽然指着其中一页,“这日期是我生日!”纸上写着“五月初三,阿砚送虎头鞋一双,针脚密得扎手,说是他媳妇连夜纳的底。回赠银锁一枚,刻‘长命’二字,望这孩子平安长大。”旁边贴着片干枯的艾叶,想来是当年包锁用的。
陈砚的指尖停在“他媳妇”三个字上,眼眶微微发热——母亲总说父亲笨手笨脚,却不知他会记下这些细碎的牵挂。翻到中间,忽然出现几页空白,只在页脚有行小字:“七月十二,暴雨冲垮了西坡的桥,林生兄摔断了腿,阿砚背他走了三里地,衣裳拧出的水能浇半亩地。账没法算,记着这人情。”
“这页我知道!”周行突然插话,“我爷说那年暴雨,全村人都去修桥,你爸背着林先生往卫生院跑,脚下打滑摔了好几回,膝盖上的疤到现在还没消。林先生后来拄着拐杖,把自家的木料全捐了修桥,说‘欠阿砚的,用木头还’。”
往后的字迹渐渐潦草,父亲的字里多了些颤抖:“九月十五,林生兄去县城治病,留话让阿砚照看好药圃。今日发现牡丹开了两朵,摘一朵压在他书里,等他回来能闻见香。”林生先生的回复歪歪扭扭,像是在病床上写的:“花收到了,夹在《本草》里,药味混着花香,倒不苦了。阿砚,药圃的杂草别拔,那是我种的紫苏,能治风寒。”
最后几页记着些零碎的药材名,旁边标着“给阿砚媳妇补身子用”“囡囡咳嗽,炖梨时加这个”。末页是父亲单独写的,没有日期,只有一行字:“账清了,人情没清,下辈子接着算。”
“哪用等下辈子。”陈砚合上书,忽然站起身,“周行,你家的竹筐借我两个;李念,上次采的槐花还剩多少?咱们去药圃看看——林生先生说的紫苏,说不定还长着呢。”
周行愣了愣,随即笑着跑进院里扛竹筐:“我爷说药圃就在老槐树后墙,当年你爸总在那儿种些奇奇怪怪的草。”
李念也跟着起身,手里还攥着那片干枯的艾叶:“我妈会辨认紫苏,我叫她一起来。”
三人往药圃走时,晨光正好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陈砚回头望了眼那本旧账本,被周行的母亲小心地收进樟木箱——她说要垫上三层棉纸,免得虫蛀。账本上的字迹在阳光下泛着暖黄,像无数个被记住的日子,正从纸页里慢慢走出来,落在他们脚下的路上。
药圃果然藏在老槐树后,竹篱笆虽已朽坏,里面却郁郁葱葱。李念的母亲一眼就认出了紫苏,叶片背面泛着紫晕,长势正好。“这草皮实,没人管也能疯长。”她掐了把嫩叶,“当年林先生教我认的,说这味药最是知恩,你给它点土,它就拼命长,能护着周围的菜不生虫。”
陈砚蹲下身,忽然在紫苏丛里发现块小石板,搬开一看,底下压着个陶瓷小罐,罐里装着包种子,标签上是林生先生的字:“留些紫苏种,等阿砚的囡囡长大了,让她种在院子里,夏天摘来煎蛋,香得很。”
“这不就是现在吗?”周行挠了挠头,“咱们把种子种下去,等明年长出新苗,也算接着算这账了。”
李念已经找来了小锄头,小心翼翼地松着土:“我妈说紫苏得搭着豆角种,能互相护着长。咱们再种点豆角吧?”
陈砚看着他们认真的模样,忽然想起账本最后那句“下辈子接着算”。其实哪用等下辈子,那些藏在日子里的牵挂,早就在草木间生了根,顺着年轮往上长,长在新抽的枝芽里,长在刚播的种子里,长在他们此刻踩在泥土里的脚印里。
她从兜里摸出昨天剩下的槐花,撒在翻松的土里:“再加点这个,林生先生说过,花香能让药草长得更旺。”阳光落在三人的肩头,篱笆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在应和——那些没说尽的话,没算清的情,原是要这样一辈辈种下去,才算真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