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边的紫藤花刚抽出花苞,虎子就抱着他的画夹蹲在架下,铅笔在纸上飞快地游走。清晨的露水沾在紫色的花苞上,像撒了层碎钻,他举着画笔比对:“陈砚老师,这花苞的弧度得用圆规画才准吧?”
陈砚笑着摇头,捡起根掉落的紫藤藤条:“你看这藤条弯的样子,是不是像你画卡车时方向盘的曲线?”她用藤条在地上勾出个自然的弧度,“不用圆规,跟着手的感觉走,就像紫藤自己在长。”
李念拎着个竹篮从巷口走来,篮子里装着刚蒸的紫薯馒头,三花猫跟在她脚边,尾巴扫过紫藤架下的泥土,惊起几只跳虫。“我爷说,这紫藤是你爸当年从林生先生药圃移栽来的,说‘藤缠藤,像俩朋友’。”她把馒头分给众人,热气混着紫藤的清香漫开来,“他还说,架下埋着个藤筐,是当年装花种用的。”
“藤筐?”陈砚想起父亲笔记本里的插画——幅紫藤架下的简笔画,画着个半埋的藤筐,旁边注着“藏于缠藤处,待花满架时”。她蹲下身,果然在最粗壮的那根主藤下摸到块松动的石板,石板边缘缠着圈干枯的藤须,像天然的锁扣。
一、藤筐里的花谱
周行找来撬棍,小心翼翼地撬开石板,底下露出个深褐色的藤筐,筐身被岁月浸得发亮,编筐的藤条交错缠绕,竟和架上的紫藤藤须长得有几分相似。“这筐编得真讲究。”他轻轻拎起藤筐,筐底还留着层干燥的艾草,“你看这收口的花样,是‘盘长结’,寓意生生不息。”
藤筐里铺着块蓝印花布,掀开布,露出本线装的小册子,封面上用朱砂写着“紫藤花谱”,旁边画着朵绽放的紫藤,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紫,像刚被晨露洗过。翻开第一页,是父亲的笔迹:“戊戌年春,与林生兄移紫藤于院,他赠花种一捧,我编藤筐以藏。此谱记紫藤十二态,从抽芽到结籽,皆有画法,待吾女念念能画时,传之。”
“十二态?”虎子凑过来看,只见每页都画着紫藤的不同形态:有刚抽芽的紫红新藤,有含苞待放的花穗,有盛开时垂落的花帘,还有结籽时饱满的豆荚。每幅画旁都标着日期和画法注解:“三月抽芽,用胭脂调赭石,笔尖带露白”“四月盛花,需侧锋扫出花穗的垂势,忌死板”。
最特别的是最后一页,画着幅未完成的《紫藤架下》:架下有张石桌,桌上摆着砚台和画笔,石凳上坐着个模糊的人影,旁边留着片空白,父亲在空白处写着:“待林生兄补画,他说要画只猫趴在石桌上,与花为伴。”
“这不是花花吗?”李念指着画中的石桌,三花猫不知何时跳了上去,正蜷缩着打盹,姿势竟和父亲预留的空白处惊人地契合,“我爷说林生先生家也养过只三花猫,总爱趴在画案上捣乱。”
陈砚忽然想起木匣里林生先生的信,其中一句提到:“紫藤与猫,皆为画中灵动物,缺一则少趣。”原来他们早就约定好要共画这幅画,只是不知为何没能完成。
二、花谱里的画诀
周行把“紫藤十二态”扫描存档时,发现每页的角落都藏着行极小的字,放大后才看清是父亲写的画诀。“你看这句,”他指着盛花图的角落,“‘画花先画骨,藤是花之骨,无骨则花散’。”
陈砚想起父亲教她画画时总说:“万物皆有骨,树的骨是枝干,花的骨是花茎,人的骨是气节。画不出骨,就画不出魂。”她拿起画笔,蘸了点藤黄调花青,在纸上勾勒紫藤的主藤,线条刚劲有力,果然比之前只画花瓣要生动得多。
虎子学着画藤,却总把线条画得僵直,急得直跺脚。李念指着花谱里的新藤图:“你看这藤是‘活’的,像在往上爬。”她捡起根掉落的花穗,“你跟着花穗垂落的方向画,手腕放松,让笔自己‘走’。”
陈砚看着孩子们学画的样子,忽然注意到花谱里夹着片干枯的紫藤花瓣,花瓣上用细针别着张小纸条,是林生先生的笔迹:“阿军兄,知你教念念画藤,赠一诀:‘藤似草书,花如行书,枝若楷书,需刚柔相济’。吾观孩童学画,多喜画花而忽藤,不知藤乃花之魂,正如人之脊梁,不可缺也。”
“草书?行书?”虎子不懂,陈砚便找来父亲留下的字帖,指着王羲之的《兰亭序》:“你看这笔画的连笔和转折,是不是像紫藤的藤条?有快有慢,有粗有细,才显得有生气。”
虎子恍然大悟,拿起笔在纸上快速地勾出几笔,果然比之前灵动了许多。“我画的是‘草书藤’!”他举着画纸笑,纸角还沾着点不小心蹭到的紫颜料。
三花猫跳上画案,用爪子碰了碰砚台里的墨,又在虎子的画纸上踩了个梅花印,正好落在藤条的转折处,竟像点睛之笔。李念笑着打趣:“花花也懂画诀呢,知道在‘骨’上添点‘趣’。”
三、未完成的约定
傍晚临摹《紫藤架下》时,陈砚特意在父亲画的人影旁添了个小女孩,正举着画笔看紫藤,那是小时候的自己。虎子在石桌旁画了辆卡车,说“要让画里的人能坐着卡车去看更多的花”。李念则让三花猫在纸上留下爪印,补全了林生先生约定的“猫”。
“这样就算完成了吧?”虎子看着补满的画,眼睛亮晶晶的。陈砚点头,却在画的角落发现父亲留的行小字:“此画需在紫藤盛开时,就着花香完成,方得真味。”
“那咱们等花开!”李念跑去搬来个小凳子,“我每天来记录花苞的生长,等花穗垂到石桌上,咱们就在这儿画!”
张大爷划着木船从渡口回来,路过紫藤架时笑着说:“你爸当年总在花架下摆张竹床,说‘紫藤香能助画兴’。有次他和林生先生在这儿画到半夜,砚台里的墨都凝了,还舍不得散。”他指着石桌下的凹槽,“这是当年放砚台的地方,你看这磨出来的痕迹,就知道画了多少回。”
陈砚摸着石桌上的磨痕,忽然觉得父亲和林生先生从未离开。那些未完成的画,未说尽的话,都藏在紫藤的花穗里,藏在花谱的画诀里,藏在石桌的磨痕里,等着被续写、被理解、被传承。
三花猫跳下床,叼来片刚落下的紫藤花瓣,轻轻放在未完成的画上,像在催促他们快点动笔。夕阳透过紫藤的枝叶,在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花谱里的“十二态”仿佛活了过来,在纸上慢慢舒展,与眼前的紫藤融为一体。
陈砚知道,这幅《紫藤架下》永远不会真正完成。就像父亲和林生先生的约定,会在她的笔下延续,在虎子的画里生长,在每一个喜欢画画的孩子心里,开出新的花。而那只三花猫,会像个永恒的见证者,趴在石桌上,看着一代又一代人,把未完成的故事,画成新的时光。
夜色漫上花架时,藤筐被小心地放回原处,石板盖好,上面又缠了圈新的藤须。陈砚把“紫藤十二态”的复印件分给孩子们,虎子的画夹里已经夹满了紫藤的速写,李念则在花谱的空白处写下:“今日始,共候花开,补画约定。”
风穿过紫藤架,花穗轻轻晃动,像在应和——有些约定,不怕晚,只怕忘。只要有人记得,就永远有完成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