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学的教室是去年刚翻新的,白墙亮窗,课桌椅都是崭新的蓝色塑料款,只有讲台还保留着旧物——一块暗红色的实木讲台,边缘被磨得圆润,左侧角落有个巴掌大的凹陷,像被人反复用拳头砸过。陈砚蹲下身,指尖探进凹陷里,摸到块冰凉的金属,轻轻一抠,带出个铁皮文具盒,边角磕得坑坑洼洼,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字样,漆面剥落处露出银白的铁皮,像露出的骨头。
“就是这个。”林晚凑过来,看清文具盒上的划痕,突然“呀”了一声,“这是王小丫的文具盒!上次在周明的日记里见过,说‘丫丫总把钢笔藏在讲台下,怕被同学借走弄丢’。”
文具盒的锁扣早就坏了,一掰就开。里面垫着张泛黄的作业纸,纸上用铅笔写着“三年级二班 王小丫”,字迹娟秀,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纸下躺着支英雄牌钢笔,笔帽上的金色镀层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的黄铜,笔尖却依旧锋利,闪着细碎的光。笔杆上刻着个极小的“明”字,是周明的名字缩写。
“《拾遗录》说,1982年春天,周明把这支钢笔送给王小丫,说‘等你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就用它写第一篇作文;考上大学,就用它给我写封信’。”陈砚旋开笔帽,笔胆里的墨水早已干涸,却还能闻到淡淡的墨香,“那年夏天,王小丫的爹在外地打工摔断了腿,她就辍学去照顾爹,钢笔没来得及带走,被周明藏在了讲台下。”
讲台的抽屉里,压着本旧课本,是五年级的语文书,扉页上写着“赠丫丫 周明”,书页里夹着张纸条,是周明的字迹:“第12课《为人民服务》要背熟,你说想当老师,就得先学好课文。等你回来,我接着教你。”纸条边缘有圈浅浅的泪痕,像是被谁的眼泪泡过。
“她后来回去上学了吗?”林晚摸着课本上的批注,每篇课文旁都有周明写的讲解,比如《桂林山水》旁写着“‘甲天下’是说天下第一,就像咱村的井水,也是咱这儿的第一”。
“没回。”陈砚摇头,想起村里的档案,“她爹瘫痪在床,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养,她去镇上的绣花厂当了学徒,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绣娘,专绣山水,说‘没读过多少书,就把见过的风景绣出来’。”他指着钢笔笔尖,“你看这笔尖的磨损,是常被人磨的样子,肯定是周明替她保养过,总想着她能回来接着用。”
教室后排的黑板报上,还留着1982年的痕迹,用粉笔写的“学习园地”四个字下面,贴着篇作文,是王小丫写的《我的老师》:“周老师说,钢笔是英雄牌的,英雄就是不怕困难的人。我以后也要当英雄,照顾好爹,也照顾好周老师。”作文末尾画着支小小的钢笔,旁边写着“等我”。
“周明当年总把这篇作文带在身上。”林晚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张照片,是周磊给的,照片上周明坐在返城的拖拉机上,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里面就是这本语文书和这篇作文,“他说这是他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钢笔的笔帽里藏着张更小的纸条,是用绣花线捆着的,展开一看,是王小丫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周老师,我绣了块手帕,上面有钢笔,放在您宿舍的枕头下。等我能挣钱了,就去买支新的英雄钢笔,比这个还亮。”
“手帕!”林晚眼睛一亮,“上次在村史馆整理旧物,见过块绣着钢笔的手帕,针脚特别细,说是1983年有人放在周明宿舍门口的,当时没人知道是谁送的。”
正说着,教室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几匹绣好的布料。看见陈砚手里的钢笔,她突然捂住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这是……我的钢笔……”
“您是王小丫阿姨?”林晚认出她就是去年给村史馆捐绣品的王绣娘。
王小丫点点头,接过钢笔,指尖反复摩挲着笔杆上的“明”字,声音哽咽:“我1985年回来过一次,教室空着,周老师已经返城了,我在讲台下摸了半天,没找到钢笔,以为他带走了……”她从竹篮里拿出个锦盒,打开是块叠得整齐的手帕,上面绣着支英雄钢笔,笔尖对着片稻田,“这是当年没送出去的手帕,后来每年都绣一块,总想着万一能见到他,就给他。”
她指着手帕上的稻田:“周老师说,我写作文时总把稻田写成‘金色的海’,他说等我当了老师,要带学生去看真正的海。去年我去了趟青岛,把海的样子绣了下来,想着烧给他,告诉他‘我见到海了,真的像金色的稻田’。”
陈砚把钢笔和纸条放回文具盒,塞进讲台下的凹陷里,旁边放着王小丫新绣的手帕。“周老师肯定希望您接着用这支钢笔。”他轻声说,“写封信,告诉他您现在过得很好,也成了别人眼里的英雄。”
王小丫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含着泪:“我早就写了,每年都写一封,烧在他的坟前。我说‘周老师,我没当老师,但我教厂里的姑娘们认字,她们都说我讲得比课本还好’。”她顿了顿,声音亮了些,“等回去,我就用这支钢笔写最后一封,告诉他‘钢笔找到了,我没丢,您教我的也没丢’。”
夕阳透过教室的窗户,在讲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钢笔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支从未被遗忘的火把。陈砚仿佛看见1982年的夏天,周明蹲在讲台旁,握着王小丫的手教她握笔,阳光落在两人身上,粉笔灰在光里轻轻飞舞,像无数个被期待的明天。
离开学校时,王小丫正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手里握着那支英雄钢笔,在周明批注过的课本上写字,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在续写当年没讲完的课文。操场边的老槐树上,挂着今年新写的“学习园地”,上面贴着村里孩子们的作文,有篇写的是《我的绣娘奶奶》,说“奶奶的绣花针比钢笔还厉害,能把日子绣得像画一样”。
《拾遗录》新的一页带着淡淡的墨香,字迹慢慢浮现:“镇供销社的货架后,藏着个1978年的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颗水果糖,是王小丫省给周明的,糖纸背面写着‘老师,您要像糖一样甜’。”
风穿过教室的窗户,吹动书页哗哗作响,像是谁在轻轻念着作文里的句子。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突然觉得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师生情,就像这支英雄钢笔,就算笔尖磨秃了,墨水流干了,只要有人记得怎么握笔,就能一直写下去,写出比课本更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