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老磨坊比记忆里更破败了些,木头门框被蛀空了大半,露出里面蜂窝状的朽木。陈砚推开门时,头顶的横梁“咔嚓”响了一声,落下几片带着霉斑的木屑。磨坊中央的石碾盘蒙着层灰,碾磙子斜斜地卡在凹槽里,像头累垮的老黄牛,再也挪不动半步。
“《拾遗录》说小米袋藏在石碾盘底下。”林晚用手电筒照着碾盘与地面的缝隙,光柱里浮动的尘埃突然被什么东西挡住——是块深蓝色的布料,边缘磨得发毛,被石缝卡得很紧,只露出个小小的角。
陈砚找来根撬棍,插进碾盘边缘的缝隙里。石碾盘足有千斤重,他憋红了脸才撬动半寸,林晚赶紧伸手去够那块布料,指尖刚触到布料的纹理,就感觉到里面硬硬的颗粒感,像装满了谷物。
“是布口袋!”她用力一拽,布袋“哗啦”一声从石缝里滑出来,扬起的灰尘呛得两人直咳嗽。布袋是粗麻布做的,靛蓝色已经褪成灰蓝,上面打着三个补丁,每个补丁的针脚都歪歪扭扭,显然是男人的手艺——周明当年总说自己缝补的本事是“三脚猫功夫”,却总在王小丫家没人时,偷偷帮着缝补东西。
布袋口用麻绳系着,绳结打得很松,像是怕勒坏了里面的东西。陈砚解开绳结,一股淡淡的米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涌出来,里面果然装着半斤左右的小米,颗粒饱满,金黄发亮,只是有些已经受潮结块,结成了小小的米团。
“这小米……保存得真好。”林晚捏起一把,米粒从指缝间滑落,带着种温润的质感,“1980年的粮食多金贵啊,周明肯定是省了好久才攒下的。”
布袋内侧缝着块小小的白布,上面用墨笔写着行字:“王大叔亲启,新米熬粥养人,每日一勺,慢慢补。”字迹是周明的,笔锋里带着点谨慎,像是怕写重了会磨坏布袋。
磨坊的墙角堆着些破旧的农具,其中一把镰刀的木柄上刻着个“王”字,是王小丫父亲的物件。陈砚拿起镰刀,木柄已经干裂,却能看出被反复摩挲的痕迹——1980年春天,王大叔在工地摔断腿后,就是用这把镰刀在院子里劈柴,说“就算躺床上,也不能让家里断了烟火”。
“周明当年总往王家跑。”林晚指着磨坊的石槽,里面还留着些小米的残渣,“《拾遗录》说,他每周都来磨坊磨新米,磨好就悄悄送到王家窗台上,说‘是供销社分的福利’,其实是他把自己的口粮省了下来。”
布袋的夹层里,还藏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是用处方笺背面写的,字迹潦草,带着点急切:“丫丫,别总吃红薯干,让你爹也喝点米油。我托人从县城带了新稻种,种在村西的坡地,秋天收了米,就够你们吃一冬了。”
纸条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别告诉大叔是我送的,他要强”。
“王大叔知道吗?”林晚把纸条抚平,纸面已经脆得像枯叶,“他那么要强的人,要是知道周明在省口粮,肯定不肯收。”
“应该不知道。”陈砚想起村里老人的话,王大叔直到去世前,都以为那些小米是“政府的救济粮”,总跟人说“还是组织惦记咱老百姓”。他蹲下身,在石碾盘的凹槽里摸索,指尖突然触到块硬物——是个小小的陶土碗,碗底刻着个“丫”字,是王小丫的。
碗里还残留着点粥渍,已经发黑变硬,却能看出是小米粥的痕迹。“这是当年王大叔喝粥用的碗。”林晚把陶碗捧在手里,“你看这碗沿的磨损,他肯定用了很久,说不定每天喝周明送的小米粥时,就用的这个碗。”
磨坊的木门被推开,王小丫提着个竹篮走进来,篮子里装着些祭品,是给她父亲上坟用的。看见陈砚手里的布袋,她突然停住脚步,竹篮“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纸钱散落了一地。
“这布袋……是周老师的!”她扑过来抓住布袋,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补丁,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我认得这补丁,是我娘留下的蓝布衫改的,当年周老师说‘扔了可惜’,就剪了做补丁……”
她把小米倒在陶碗里,用磨坊的井水淘了淘,小米遇水后,香气更浓了。“我爹当年总说,这小米熬的粥有股甜味,比红薯干强十倍。”王小丫的声音带着哽咽,“他不知道,那甜味是周老师的心意啊。”
从磨坊出来,王小丫带着他们往村西的坡地走。如今那里已经成了片金灿灿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随风起伏,像片金色的海洋。
“你看,”王小丫指着稻田中央的那块石碑,上面刻着“周明试验田”,“这就是当年周老师种新稻种的地方。他走后,我接着种,后来儿子、孙子都接着种,现在这片地的稻子,还是当年那批稻种传下来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是把新收的小米,金黄饱满,比布袋里的更亮:“每年收了新米,我都先舀一勺,撒在这片地里,告诉周老师‘稻子长得好,家里也吃得饱,您不用再省口粮了’。”
王大叔的坟就在稻田旁边,墓碑上刻着“一生要强,不负家人”。王小丫把那半斤陈米撒在坟前,又撒了把新米,轻声说:“爹,周老师来看您了。当年的小米,现在换成新米了,您尝尝,比当年的更甜。”
风拂过稻田,稻穗摩擦的“沙沙”声,像无数粒小米在轻轻说着“够了”。陈砚看着王小丫的背影,突然觉得那袋小米里装的不是粮食,是一个年轻人笨拙的善意,是一个父亲未曾说破的感激,是岁月里那些藏在暗处的温暖——不用言说,却早已刻进了土地,长成了稻穗,年复一年,滋养着后来的人。
磨坊的石碾盘旁,陈砚把那个陶土碗轻轻放回去,碗里盛着些新收的小米。阳光透过磨坊的破窗,在碗里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他仿佛看见1980年的周明,正推着石碾盘慢慢转圈,新米的粉末在光里飞舞,他一边推一边笑,说“今年的米好,够王家喝一冬的粥了”。
离开时,王小丫把那个蓝布口袋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村史馆的玻璃柜,旁边摆着那把刻着“王”字的镰刀和周明用过的磨盘。她在卡片上写着:“1980年的小米,是周老师的口粮,也是王家的暖。”
《拾遗录》新的一页泛着淡淡的米香,字迹慢慢浮现:“镇医院的药房抽屉里,藏着个1981年的药瓶,里面装着止痛片,是周明给王大叔买的,药瓶底写着‘每晚一片,别多吃’。”
夕阳把稻田染成了金红色,王小丫站在田埂上,望着远处的村庄,手里攥着那把新米,脸上带着种踏实的笑容。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金属的凉意混着米香,让他心里格外安宁——有些善意,就算隔着四十年的时光,就算从未被说破,也能像这小米一样,在岁月里慢慢发酵,酿成最醇厚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