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磊的自行车铃在晨雾里叮铃作响,陈砚坐在后座,怀里抱着那只装着婚书草稿的木盒,盒面的雕花被露水打湿,摸起来凉丝丝的。车辙碾过带泥的土路,把王家村的轮廓从雾里一点点拽出来——矮墙爬满牵牛花,晒谷场的石碾子上结着层薄霜,远处的西坡隐约浮着片粉白,像被晨雾揉碎的云
“王奶奶说的桃林就在那儿。”张磊刹住车,指着西坡的方向。陈砚顺着他的手望去,突然发现坡底多了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老槐树下刨土,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飘得像团蒲公英
是王小丫。
她脚边放着把锈迹斑斑的小铁铲,面前堆着刚挖出来的土块,每块都带着新鲜的湿意。听见车铃声,她直起身回头,手背在衣角上蹭了蹭,脸上沾着泥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你们来啦,快帮我看看,这位置行不行?”
陈砚跳下车,才看清她刨的土坑边立着块木板,上面用红漆写着“周明之位”,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正是昨天她用那支红星钢笔描的字,笔画里还能看出停顿的痕迹,像怕写坏了似的,每一笔都落得格外重。
“王奶奶,这是……”张磊挠着头,手里还攥着给桃林浇水的铁皮桶。
“他总说西坡的桃林是咱家的根,”王小丫用铁铲把土坑拍实些,“当年说要在这里盖间小瓦房,窗户对着桃树,春天开花时能闻见香。现在盖不成了,立块牌子总该行吧?”她低头用袖子擦了擦木板上的泥,“昨天梦见他了,说我笨,埋个木牌都找不到正地方,得对着第三排第五棵桃树,说那是他当年亲手栽的。”
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坡上,果然有片桃林排列得整整齐齐,第三排第五棵的树干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明”字,刻痕里积着年深日久的尘土,却在晨光里透着点暖。他忽然想起周明日记里的话:“小丫栽秧时总把苗插歪,得在她身后跟着扶正,不然秋天准减产。”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惦记,早被岁月刻进了树里。
“我来帮您。”陈砚接过铁铲,刚要往下挖,却被王小丫拦住。她从布包里掏出块红布,小心翼翼地裹在木牌下半截,红布边缘绣着朵小桃花,针脚疏疏落落,像是初学刺绣时的作品。
“这是当年准备做嫁妆的布,”她指尖抚过花瓣,“他说结婚时要系在新房的门把上,说红配绿俗气,配桃花才好看。”说着突然笑出声,“结果我绣到一半就搁下了,现在倒派上了用场。”
张磊拎着水桶往桃林走,回来时手里捧着把桃花,粉白的花瓣上还挂着露水:“王奶奶,第五棵树开花了!您看这朵最大的,像不像您绣的?”
王小丫接过桃花,往木牌前一插,刚好卡在红布的褶皱里。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了几片,落在她沾着泥的手背上,像只停驻的粉蝶。“你看,他应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陈砚把木牌插进土坑,王小丫蹲下身,一捧一捧往坑里填土,每填一把就按实一次,动作慢得像在完成件稀世珍宝。张磊想帮忙,被她摆手拦住:“得我自己来,当年他盖鸡窝时,说亲手垒的才结实,风刮不倒。”
太阳爬到坡顶时,木牌终于立稳了。红布在风里轻轻晃,桃花在牌前点头,远处的玉米地泛着新绿,一切都像周明当年描述的那样——“等咱有了桃林,春天就看花,秋天就收玉米,日子准能过成蜜”。
“他总说我记性差,”王小丫坐在土埂上,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绿豆糕,“说结婚后每天都得提醒我三次吃饭。你看,我现在还记得他爱吃甜的,特意多放了把糖。”她把一块放在木牌前,自己拿着另一块,小口小口地啃着,碎屑落在衣襟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陈砚忽然注意到桃林深处有间塌了一半的土坯房,房梁上还挂着个褪色的红绣球。“那是……”
“当年的新房,”王小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神软得像化了的糖,“盖到一半他就走了,我没拆,想着说不定哪天他回来,还能接着盖。你看窗台上那盆仙人掌,是他临走前栽的,现在都蹿到半人高了,浑身是刺,倒跟他似的,看着凶,其实最护家。”
张磊突然“呀”了一声,指着土坯房的墙角:“那是不是周老师的笔记本?”
墙角的茅草堆里露着个蓝布封面,陈砚走过去翻出来,封面上印着“王家村生产记录”,翻开第一页,是周明的字迹:“1986年3月12日,小丫栽的桃树活了17棵,死了3棵,她蹲在地里哭,说对不起桃苗。其实她不知道,我偷偷补种了5棵,等结果了就说是她种的,让她高兴高兴。”
往后翻,全是这样的碎碎念:“小丫绣的荷包歪了角,偷偷拆了重绣,手指头被针扎了3个洞,晚上睡觉攥着我的手喊疼,像只受惊的小猫。”“今天分粮食,她抢着扛最重的麻袋,回来后偷偷揉肩膀,我把红花油藏在她枕头下,希望她明天能发现。”“听说城里时兴送发卡,托人捎了个塑料的,上面有朵小桃花,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土……”
王小丫凑过来看,手指抚过“小桃花发卡”几个字,突然从布包里摸出个铁皮盒,打开里面果然躺着个塑料发卡,桃花的漆掉了大半,却被擦得锃亮。“我一直戴着呢,”她把发卡别在灰白的头发上,对着木牌笑,“你看,还好看吗?”
风穿过桃林,树叶哗哗作响,像有人在低声应和。
临近中午,张磊去村里借了把镰刀,说要帮着清理房周围的杂草。王小丫却不让,说“得留着点,他以前说草长高了能藏野兔,冬天能给树挡挡寒”。她自己则搬了块石头坐在木牌旁,拿出针线筐,开始缝补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破了个洞,她缝补的针法,和笔记本里写的“小丫总把线拉得太长,缝补时像在放风筝”一模一样。
陈砚看着她低头缝纫的样子,突然明白那些未完成的约定,从来都没消失。它们藏在桃树的年轮里,躲在仙人掌的尖刺上,浸在绿豆糕的甜味里,跟着王小丫的针线,一针一线地缝进了岁月的肌理里。
离开时,张磊要帮着把笔记本带走归档,王小丫却摇了摇头:“放这儿吧,他写的时候就想让我看见,现在留在他‘身边’,才算真的到了地方。”她把笔记本塞进木牌旁的石缝里,又往上面压了块鹅卵石,“这样下雨就淋不着了。”
暮色漫上来时,西坡的桃林被染成了暖红色。王小丫站在木牌前,像年轻时那样拢了拢鬓角,轻声说:“明儿,我明天再来看你,给你带新蒸的玉米窝窝。”
风里飘来桃花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腥甜,陈砚回头望去,看见木牌上的红漆在暮色里闪着微弱的光,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张磊的自行车铃再次响起,叮铃铃的声音穿过桃林,惊起几只麻雀,却惊不散那片温柔的寂静——原来最好的思念,从不是哭喊着“你回来”,而是带着你的名字,把日子过成你期待的模样,让每阵风、每朵花,都替你活着。
回程的路上,陈砚摸了摸怀里的木盒,婚书草稿的边角硌着掌心,像块温凉的玉。他忽然想起周明日记的最后一页,只画了个简单的笑脸,旁边写着:“日子嘛,只要往前走,总能遇见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