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学的木门被岁月啃出了豁口,门槛却依旧结实,青石板铺就的台阶被磨得发亮,能照见人影。陈砚蹲下身,指尖顺着门槛的缝隙摸下去,果然触到块柔软的布料——《拾遗录》说的布包,就藏在第三级台阶的凹槽里,被经年累月的尘土盖得严严实实。
林晚找来根细铁丝,小心翼翼地把布包勾出来。粗棉布的包身已经发灰,边缘磨出了毛边,用麻绳系着个死结,绳头缠着片干枯的玉米叶,显然是当年特意做的记号。陈砚解开绳结时,布包“哗啦”一声散开,露出里面的物件——全是巴掌大的硬纸板,用红绳串成一串,每张纸板上都用墨笔写着字,背面画着彩色的画。
“是识字卡片!”林晚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正面写着“麦”字,笔锋圆润,是周明的笔迹;背面用蜡笔涂着片金黄的麦田,麦穗画得像小刷子,田埂上还站着个举着镰刀的小人,草帽歪在一边,一看就是周明的自画像。
她数了数,整整五十张卡片,每张正面的字都和庄稼有关:“稻”“谷”“豆”“棉”“薯”……笔画里带着泥土的扎实,仿佛能看见周明趴在煤油灯下写字的样子,笔尖悬在纸板上,想了又想才落下。
“他总说认字得结合庄稼,”老校长拄着拐杖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些卡片,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城里孩子认‘苹果’,咱村娃就得认‘麦子’,摸过麦穗的手,写‘麦’字才有力气。”
老校长是周明当年的同事,说这些卡片是1985年冬天做的,周明把家里的硬纸板全拆了,白天教完课,晚上就着油灯写画,手指被蜡笔染得五颜六色,洗都洗不掉。“有次我半夜路过他宿舍,还看见灯亮着,”老校长笑,“他说‘给小花画的棉花得再白点,她总把棉花画成天上的云’。”
陈砚拿起“棉”字卡片,背面果然画着朵蓬松的棉花,花瓣白得发晃,旁边用小字写着“像小花的新棉袄”。他想起周明日记里的话:“小花娘给她做了件新棉袄,棉花塞得鼓鼓的,她总说‘这就是棉花长在身上的样子’。”
卡片串的红绳末端,系着个小小的布偶,是用碎布拼的玉米,穗子是黄色的毛线,玉米粒用黑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喜气。林晚认出这是王小丫的手艺,她说周明做卡片时总念叨“得有个玉米当书签”,她就连夜缝了这个,说“玉米是咱村的宝,能护着字不被虫咬”。
门槛的凹槽里,还残留着些蜡笔屑,红的、黄的、蓝的,混在尘土里像撒了把彩虹。陈砚捻起一点蓝色的蜡屑,想起“豆”字卡片背面的豆角,画得像弯弯的月牙,周明在旁边注着“狗蛋说豆角里的豆粒像他藏的弹珠”。
“周老师教认字,总让孩子们先摸实物,”老校长指着教室墙角的麻袋,里面装着今年的新收的豆子,“认‘豆’字就让他们剥豆荚,认‘薯’字就带他们挖红薯,说‘字是死的,庄稼是活的,得让字在地里长起来’。”
卡片的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被反复翻动过。陈砚发现“薯”字卡片的角缺了一块,背面的红薯画被磨得发毛,露出底下的纸板原色。“是石头啃的,”老校长一眼就认出来,“那小子总爱咬卡片,说‘这样字就能长在肚子里’,周明没骂他,就在缺角旁边画了个笑脸,说‘这下薯字有记号了,别人认不出’。”
布包的底层,压着张泛黄的课程表,用铅笔写的:“周一认‘麦’,带麦穗;周二认‘棉’,带棉桃;周三认‘豆’,带豆荚……”最后一行写着“周五比赛:谁的字长得像庄稼”,旁边画着个奖杯,杯身是玉米做的。
“那场比赛没比成,”林晚把课程表抚平,“1986年春天周明就走了,课程表被孩子们小心地收着,说‘等周老师回来接着比’。”
王小丫提着竹篮来了,里面装着刚蒸的红薯,热气腾腾的,甜香漫过整个操场。“我用新收的红薯蒸的,”她把红薯放在台阶上,拿起“薯”字卡片,对着红薯比了比,“你看,周老师画的多像,连红薯皮上的泥点都有。”
她给每个孩子分了块红薯,说“吃着红薯认‘薯’字,才记得牢”。孩子们捧着红薯,小口小口地啃着,红薯汁沾在嘴角像抹了蜜,手里的卡片被热气熏得微微发潮,字里的笔画仿佛活了过来。
周磊的儿子突然举着“谷”字卡片跑向谷场,说“要让谷穗看看它的字”。孩子们跟着跑过去,把卡片举在庄稼前比对,笑声像撒了把豆子,在谷场里蹦来蹦去。
陈砚看着那些奔跑的小身影,突然明白这些卡片从来不是普通的教具。它们是周明用最朴素的智慧,给孩子们架起的桥——一头连着泥土里的庄稼,一头连着纸上的字,让每个字都带着阳光的温度、雨水的滋润、土地的厚重,长在孩子们的心里。
老校长把卡片重新串好,放进布包,塞回门槛的凹槽里:“还得藏在这儿,等明年的新学生来认。”他拍了拍门槛,“周老师说门槛是学校的根,字得贴着根长,才不会飘。”
夕阳把校门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大大的“门”字。陈砚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王小丫正坐在台阶上,给孩子们讲每张卡片背后的故事,红薯的甜香混着蜡笔的味道,漫过操场,漫过教室,漫过王家村的每一个黄昏。
《拾遗录》新的一页沾着点红薯皮,上面写着:“晒谷场的石磙下,压着个1985年的账本,里面记着孩子们帮家里干活的工分,周明说‘劳动能换知识,就像麦子能换白面’。”
风穿过校门,吹动布包的麻绳,玉米叶的碎屑簌簌落下,像谁在轻轻说“都记着呢”。那些刻在卡片上的字,画在背面的庄稼,终究会像麦粒一样,在岁月里发芽、抽穗、结果,长出一茬又一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