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古槐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像撒了把碎银子。陈砚走到石桌旁时,正看见张大爷用袖子擦着桌面上的纹路——那石桌是块整石凿成的,桌面被磨得发亮,中间刻着棋盘,楚河汉界的纹路里还嵌着些细碎的木屑,是常年落棋留下的痕迹。
“周老师当年总在这石桌上教娃们下棋。”张大爷往石凳上泼了点井水,用布擦出“滋滋”的响,“他说‘棋盘如田地,落子得像种庄稼,一步是一步,急不得’。有回石头输了棋耍赖,把棋子扔得满地都是,周老师没骂他,捡起来说‘输了不可怕,怕的是不敢再下’,结果教到天黑,石头愣是赢了他一局,高兴得举着棋子绕树跑。”
石桌的抽屉里(那是后来凿的,为了放棋子)堆着些旧棋子,有木头的、陶土的,还有几颗用石子磨的,大小不一,颜色也杂。张大爷拿出颗缺角的木棋,说:“这是周老师亲手刻的‘帅’,当年被小花当弹珠扔,找回来时缺了个角,他就用红漆补了补,说‘有点疤才好认,就像人脸上的痣’。后来这颗棋成了‘幸运棋’,谁用它当帅,赢的次数总多些。”
陈砚拿起那颗“帅”,木头上的刻痕深浅均匀,补疤的红漆有些剥落,却透着股温润的气。他想起周明的笔记本里画过棋盘,旁边写着:“马走日,象走田,各有各的道,就像村里的人,有的会种稻,有的会织布,谁也离不得谁。”现在摸着棋子,倒真觉得这方寸棋盘里,藏着过日子的道理。
古槐的树洞里,塞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些泛黄的纸,是周明当年写的棋谱。张大爷掏出来展开,纸页脆得像枯叶,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对石头:避实击虚,像收麦子时绕开石磙;对小花:稳扎稳打,如绣花时一针一线;对柱子:顾全大局,似插秧时横竖成行……”每篇棋谱后都画着个笑脸,旁边注着“输了也笑,棋品如人品”。
“周老师下棋总让着娃们。”张大爷指着棋盘上的“兵”位,“他的‘兵’从不轻易过河,说‘娃们的兵得先学会走’。有回县中学的老师来交流,看他总输,说他棋艺不行,他笑说‘我是在教他们走路,不是在争输赢’。结果后来石头代表村里去县里比赛,拿了第三名,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在这石桌上摆棋,说‘周老师,我替你赢了’。”
石桌旁的草坡上,长着丛丛野菊,黄的、白的,开得星星点点。张大爷说,这是周老师种的,“他说‘下棋时闻着花香,落子都轻快些’。有年秋天菊花开得盛,他就采了些晒干,装在小布袋里,塞在棋盒里,说‘棋子沾了花香,走得更顺’。现在这抽屉里,还有点淡淡的菊香呢。”
正说着,几个孩子背着书包跑过来,嚷嚷着要下棋。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抢过那颗缺角的“帅”,说要当“女将军”;剃平头的小男孩抓着把石子棋,非要用自己磨的“炮”。张大爷笑着当裁判,石桌上立刻“杀”声震天,棋子落桌的“啪啪”声,混着孩子们的吵嚷,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周老师当年总说,”张大爷给孩子们倒了碗凉茶水,“‘下棋不能只看眼前的子,得想着后面三步’。就像种麦子,春天得想着秋天的收成,该施肥时不能省,该除草时不能懒。”他指着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你看这河,就像村口的那条河,看着是界,其实连着两岸的地,谁也离不开谁。”
陈砚坐在石凳上,看着孩子们下棋,突然注意到石桌边缘刻着行小字,被青苔遮了大半,抠掉青苔才看清:“棋终有散,道无止境。”字迹是周明的,刻得很深,像要嵌进石头里。他想起周明常说的:“教下棋不是为了让他们赢,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做啥事都得有章法,有耐心,输了能再来,赢了不张狂。”
日头爬到树顶时,孩子们的棋局也到了尾声。小姑娘的“帅”被围住了,急得脸通红,张大爷就指着棋盘说:“你看,周老师当年教的‘调虎离山’,把对方的‘将’引开不就行了?”小姑娘眼睛一亮,走了步险棋,果然转危为安。陈砚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周明在石桌上种下的,从来不是输赢,是一股子“不认输”的韧劲,像这古槐,不管风吹雨打,总能在春天抽出新枝。
石桌的抽屉里,还压着副没下完的棋,黑方的“将”被红方的“兵”逼到了角落,显然是周明当年故意让的。张大爷说:“这是他走的那天留下的,早上还跟我念叨‘这棋得让娃们自己走完’,结果下午就……”他没说下去,只是把棋子重新摆好,“现在我每天都来摆摆,等着哪个娃能看出这步棋的妙处。”
陈砚拿起那颗红“兵”,放在黑“将”面前,像周明当年那样,留了个破绽。风穿过槐树叶,“哗哗”地响,像谁在说“别急,慢慢来”。他知道,这章故事还在棋盘上走着,在孩子们的指尖上跳着,只要古槐不倒,石桌不烂,那些藏在棋子里的道理,就会像周明的声音,一直陪着村里的娃,一步一步,走稳脚下的路。
离开时,夕阳把石桌的影子拉得老长,孩子们还在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张大爷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地响,烟圈慢悠悠地飘向槐树叶。陈砚回头望了一眼,古槐的枝干在暮色里像幅水墨画,石桌上的棋盘泛着淡淡的光,像个永远等在那里的约定——等下一个孩子,落下新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