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学院的画室总在清晨五点亮起灯。陈砚推开画室门时,松节油的气息混着晨光涌出来,墙上的石膏像在逆光里成了沉默的剪影。他走到靠窗的画架前,把周老师留下的那支红色油画棒摆在调色盘旁——这是他养成的习惯,就像父亲当年总把那支快用完的红颜料藏在抽屉里,带着点近乎虔诚的珍视。
一、调色盘上的传承
“又来这么早?”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教油画的林教授,手里端着杯冒着热气的浓茶,“你这股劲,倒像我年轻时认识的一位先生。”
陈砚回过头,林教授正盯着他的调色盘看。盘里挤着几团颜料:钛白像未化的雪,赭石带着泥土的沉郁,而最显眼的是那抹正红,像凝固的朝霞——正是用周老师留下的油画棒融开的。
“周明远先生,您认识?”陈砚的心跳漏了一拍。林教授呷了口茶,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何止认识,我是他的学生。当年他总说,红色不能调得太杂,得像地里刚摘的红辣椒,带着股生猛的鲜气。”
他指着陈砚调色盘里的红颜料:“你这调法,和他当年一模一样。他画石榴时,总说‘要让看画的人觉得能闻见甜气’,你这颜料里掺了点柠檬黄?”
陈砚点头。这是他偶然发现的法子,加一点黄,红色会透着暖意,像老屋院子里晒透的石榴。林教授笑了:“周先生当年也这么干,说这是‘给红色加阳光’。他还说,这法子是跟一位乡村画师学的——那画师总在画里藏着麦秸的香。”
陈砚突然想起父亲画稿里的麦田,穗子在风里翻涌,边缘总用橘红勾一道光。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传承,早藏在颜料的配比里,像条看不见的线,把乡村的泥土与画室的晨光连在了一起。
二、素描本里的村庄
画架旁堆着几本素描本,最旧的那本封面已经磨破,里面画满了老屋的细节:门槛上被磨圆的木纹、老槐树疤结处的奇特形状、甚至是屋檐下那几块松动的青瓦。翻到最后一页,是幅未完成的速写: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映着母亲的侧脸,铅笔的笔触轻得像叹息。
“想家了?”林教授拿起素描本,指尖划过画里的灶膛,“周先生也总在速写本里画老家的灶台。他说‘烟火气是最好的模特,比石膏像活得实在’。”
陈砚想起周老师木箱里的那幅《老屋灶台》,画里的铁锅冒着白汽,锅沿搭着双蓝布手套,和他记忆里母亲做饭时的模样几乎重合。林教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周先生常说,真正的艺术不在画室里,在晒谷场的木锨上,在渡口的船板上,在老百姓过日子的烟火里。”
他翻开自己的教案,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周老师蹲在田埂上,手里举着速写本,旁边站着个穿布鞋的年轻人,正指着远处的风车说着什么——那是年轻时的父亲。照片背面有行字:“艺术要脚踩泥土,才能长出根。”
三、未干的石榴画
期末画展的前一天,陈砚把画架搬到画室中央。画布上,老屋的院子铺满了晨光,歪脖子槐树下,父亲和周老师并肩站着,手里都捧着颗裂开的石榴,红籽儿像撒了一地的星子。画的角落,一个小男孩正踮脚够树枝上的石榴,手里攥着支红色油画棒,袖口沾着未干的颜料——那是小时候的他。
“这红色用得好。”林教授站在画前,看了很久才开口,“周先生要是看见,准会说‘这画会喘气’。”
陈砚望着画布上未干的颜料,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红色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他想起母亲寄来的包裹里,有包新摘的石榴籽,用纱布裹着,说“周老师当年总说,新鲜的石榴能让颜料更鲜亮”。他真的把石榴汁掺进了颜料里,此刻凑近闻,果然有淡淡的甜香。
傍晚收工时,陈砚发现画架旁多了个信封,是林教授留的:“周先生生前留了间画室,钥匙在收发室。他说‘等那个会调阳光红的孩子来了,就给他用’。”
画室在老教学楼的顶层,推开窗能看见成片的梧桐树。屋里的陈设简单:一张旧画案,一个摆满颜料的木架,墙角堆着些画框,蒙着防尘布。最显眼的是墙上的日历,停留在三年前的秋天,页脚写着:“该摘石榴了,给建军的儿子寄点。”
画案的抽屉里,压着张未完成的画:省城的老巷,7号院的石榴树在夕阳里红得发烫,树下站着个背着画板的少年,身影和陈砚重合在一起。颜料还没干透,红色里掺着点柠檬黄,像极了他调色盘上的那抹光。
四、晨光里的约定
画展当天,陈砚的《石榴树下》前站满了人。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盯着画里的两个身影看了很久,突然抹起了眼泪——是周老师的老伴。她手里攥着个布包,打开来,是包晒干的石榴皮:“周先生说,这东西泡水喝能安神,给画画的孩子备着。”
林教授站在一旁,轻声说:“周先生当年总念叨,说乡村里藏着最好的艺术,就看有没有人愿意弯腰去捡。现在看来,你捡起来了。”
陈砚望着画里的父亲和周老师,突然明白他们从未离开。父亲藏在麦秸堆的苹果里,周老师藏在未干的颜料里,而他,正把这些藏着的温暖,一点点画进更多人的眼里。
闭展时,晨光透过画室的窗,落在那支红色油画棒上。陈砚拿起它,在速写本上画了颗小小的石榴,旁边写着:“明年秋天,回老屋摘石榴。”
风从窗外吹进来,翻动画页,发出“沙沙”的响,像父亲和周老师在笑。他知道,有些约定不用说出口,就像这画室的晨光,总会准时亮起,照着那些藏在颜料里的牵挂,一年又一年,红得像永不褪色的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