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不等众人回答,便自问自答,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概念:
“朕观史册,深思良久,发现一个现象。
纵观汉、唐、宋、元,乃至其间诸多短命王朝,其国祚长则三四百年,短则数十年,似乎总难逾越三百年之大限!
此乃何故?
朕称之为——‘王朝三百年周期律’!”
“周期律?”
太师邹普胜捻着胡须的手顿住了,眼中爆发出浓烈的兴趣与惊异。
他精通易理玄学,对“周期”、
“循环”这类概念极为敏感,但将之用于剖析王朝兴衰,却是闻所未闻!
张必先、吕昶亦是面露震撼,陷入沉思。
三位司令则更多的是好奇与专注。
“请陛下明示!”
张必先躬身道,语气充满了求知欲。
陈善深吸一口气,开始将他昨夜所思,用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语言,层层剖析:
“朕以为,此周期律之根源,在于土地,在于利益分配之失衡!”
“每一个王朝初立,多经战乱,人口锐减,土地荒芜。
开国之君,或出身微寒,知民生之多艰,故能轻徭薄赋,抑制豪强,
行均田、屯田之策,使耕者有其田,天下得以休养生息。
此乃王朝之兴起期。”
“然,承平日久,人口滋生,土地兼并随之而起!
皇室、勋贵、官僚、地主,利用其权势,巧取豪夺,不断侵吞小民田产。
所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此乃历朝历代之痼疾,无一能免!”
“土地兼并一旦达到极致,则国与民,皆陷入绝境!”
陈善的声音陡然提高,
“于国而言,大量土地集中于特权阶层手中,他们或利用功名、
官身逃避赋税,或将负担转嫁于仅存的自耕农,导致国家税源枯竭,财政窘迫!
于民而言,失去土地的流民日增,或成为佃户,忍受高地租盘剥;
或沦为流民、奴仆,衣食无着。
一旦遇上天灾,或朝廷加征苛捐杂税以弥补财政不足,便是官逼民反,烽烟四起之时!”
“此时,王朝便进入了衰亡期。
内有无地流民揭竿而起,外有(或内部衍生)强敌环伺。
朝廷若要镇压,需加税募兵,则更激民变;若不加税,则无兵可用。
进退维谷,终至土崩瓦解!”
“而旧王朝覆灭过程中,新的势力崛起,或为起义军领袖,或为地方豪强。
他们利用农民起义的力量推翻旧朝,但在建立新朝的过程中,又不可避免地与旧的士绅地主阶层妥协、结合,
重新分配利益,形成新的统治集团。
于是,一个新的轮回……又开始了。”
陈善的阐述,清晰、冷酷,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包裹在“天命”、
“气数”等神秘面纱下的王朝兴衰本质!
他将复杂的历史现象,提炼成了以“土地兼并”为核心动力的周期性模型。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邹普胜脸色涨红,呼吸急促,他仿佛看到了一幅宏大的历史画卷在眼前展开,那看似无序的兴衰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清晰而残酷的逻辑链条!
他一生钻研易理星象,试图窥测天机,却从未从如此“人间”的角度,将王朝命运剖析得如此透彻!
这比任何谶纬之说,都更接近“道”的本质!
张必先和吕昶更是听得目瞪口呆,冷汗涔涔而下!
他们是实干型的文臣,精通政务,对历代的弊政自然有所了解,但从未有人能像陛下这样,将其上升到如此规律性的高度!
陛下所言,直指历代王朝灭亡之根由,这……这简直是洞彻古今的帝王之学!
就连张定边、刘猛等武将,虽对经济细节不甚了了,但也听明白了核心意思——
土地兼并导致流民,流民导致造反,王朝因此完蛋。
这个简单的逻辑,结合他们自身的见闻,让他们深感震撼。
刘猛不由得想起自己家乡那些被豪强夺去土地的乡亲,陈友仁则想到了在江西推行分田政策时遇到的激烈反抗……
原来,这一切的背后,竟是如此深刻的矛盾!
“陛下……真乃天纵奇才!洞悉古今之变!老臣……拜服!”
邹普胜率先回过神来,激动得声音发颤,竟直接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他感觉自己的学问在陛下这番言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张必先和吕昶也连忙躬身:
“陛下圣虑深远,非臣等所能及!
听陛下此言,如醍醐灌顶!”
陈善看着众人震撼的反应,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效果。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沉重:
“那么,回到方才朕之间题。
历代农民起义,如陈胜吴广,如黄巾,如黄巢,乃至近在眼前之红巾军,
其初起时,皆因活不下去,所求者,不过土地、生存!
此乃其正义所在,亦是其能席卷天下之力所在。”
“然,其最终,为何成功者寥寥?
即便如刘邦、看似以布衣取天下,但其成功,真乃纯粹‘农民起义’之成功否?
王莽为什么会死?”
他再次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引导众人思考。
这一次,不用陈善过多解释,刚刚理解了“周期律”的众人,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顿时豁然开朗!
张必先沉吟道:
“陛下之意……汉高祖刘邦、其虽出身微寒,然其取天下,并非仅靠农民之力,更多是借力打力,吸纳了诸多士人、
豪强,其建立之新朝,实则……
亦是与新的功臣、旧的士绅,共治天下?”
吕昶补充道:
“正是如此!
其政权之根基,并未真正触动土地兼并之根源。
只不过新朝初立,荒地较多,兼并尚未至极致,故能稳定一时。
然数代之后,兼并再起,矛盾积累,周期律……便会再次应验!”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得遍体生寒!
按照这个规律,他们如今正在奋力开创的“大明”,难道数百年后,也难逃覆灭的宿命?
他们这些开国功臣的后代,会不会也成为新的兼并土地的豪强,最终被新的起义浪潮所吞噬?
一种历史的无力感和深重的忧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众人心情沉重之际,陈善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暗夜中的一道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故而,朕今日要告诉诸位的是!
我大明,若要跳出这三百年周期律之轮回,若要开创真正之千年盛世,就绝不能走历代王朝之老路!”
他目光如炬,逼视着在场每一位重臣:
“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推翻元廷,打败朱元璋,然后成为新的皇帝,新的勋贵,
新的士绅,再去重复那土地兼并、官逼民反的老路!
那样的话,我们今日所有的奋斗,所有的牺牲,意义何在?
不过是换了一拨人,坐在那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