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
李善长放下军报,斟酌着词语,
“刘太保(刘福通曾官至宋政权太保)此番……确是冒进了。
然其毕竟是我红巾军北系支柱,多年来在北方牵制元军主力,使我等于江南得以从容发展。
如今危在旦夕,若见死不救,于天下义士心中,只怕……”
“只怕什么?”
朱元璋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盯着李善长,
“只怕咱朱元璋忘恩负义,不顾大义?
还是怕寒了那些还念着龙凤年号的老部下的心?”
他烦躁地在书房内踱步,脚下的靴子踩在青砖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咱何尝不知刘福通有功于反元大业?
可他那是有勇无谋!空有热血,不识时务!
如今元廷虽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那王保保继承察罕部众,兵精将猛,岂是易与之辈?
他刘福通不思保存实力,稳固根基,一味猛冲猛打,如今陷入绝境,却要咱去填这个无底洞!
如今陈善对东南虎视眈眈,我若北上,他必取东南。。”
朱元璋的愤怒并非全无道理。
他奉行“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真言多年,默默积蓄力量,直到先后吞并陈友谅(虽被陈善逃脱并延续)、
张士诚大部,才真正崭露头角,成为天下举足轻重的势力。
他享受了这策略带来的巨大好处——避免了过早成为元廷的首要目标,得以在夹缝中壮大。
但这也带来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朱元璋,至今在名义上,还是“宋”(韩林儿政权)朝的吴国公,用的是韩林儿的“龙凤”年号。
大义的名分,曾经是他的护身符,如今却成了束缚手脚的枷锁。
刘伯温一直沉默不语,只是轻轻捋着长须,眼神深邃,似乎在权衡着利弊得失。
朱元璋停下脚步,看向刘伯温,语气稍微缓和了些:
“伯温先生,你怎么看?”
刘伯微微躬身,缓缓道:
“国公之忧,在于名实不符,在于救与不救,两难之间。”
他一语中的,点破了朱元璋内心最深的纠结。
“救,”
刘伯温继续道,
“则需倾我精锐,北上千里,与元军主力硬撼。
且不说胜负难料,即便侥幸救出韩林儿、刘福通,请问国公,如何安置他们?
迎回应天,奉为主上?
那国公这些年辛苦打下的基业,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届时,政令谁出?
军权谁属?韩林儿虽庸碌,刘福通却非甘居人下之辈。
此乃请神容易送神难。
况且,陈善的伪明,一定会趁我军北上,做些动作!”
“不救,”
刘伯温话锋一转,
“则大义有亏。
天下人皆知国公乃红巾一脉,奉龙凤正朔。
主上危难,坐视不理,必遭物议。
军中那些早年跟随国公、心念红巾旧谊的将领,如郭天叙旧部等,又会如何想?
内部恐生裂隙。
而那陈善,如今改国号为‘大明’,俨然以新朝自居,
他若借此机会,高举救援红巾正统的旗帜,在舆论上抢占高地,对我更为不利。
当然他若补救也是有借口的,毕竟他所属北方红巾!
他可以不救,但我们却无法不救!”
朱元璋的脸色更加难看。
刘伯温的分析,句句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尤其在意那个“陈善”。
这小子,不仅抢了他心心念念的“大明”国号,其行事风格更是凌厉诡谲,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自己还在为红巾军内部的名分问题头疼不已,那小子倒好,直接把陈汉的招牌砸了。
另起炉灶,看似数典忘祖,却偏偏凭借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新政和强悍军力,稳住了局面,甚至开始四面扩张。
这种挣脱束缚的魄力,让朱元璋在愤怒之余,竟隐隐有一丝……羡慕?
“陈善……”
朱元璋咀嚼着这个名字,语气复杂,“他如今在做什么?”
李善长连忙回道:
“据探子报,陈善已命其东方、南方两大野战军,八个军的兵力,全力进攻福建陈友定和广东何真。
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打通出海口,将湖南、江西、两广连成一片。”
“看看!”
朱元璋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人家可没工夫理会什么小明王、刘太保!
他爹陈友谅杀了徐寿辉,他继承的是‘天完’、‘陈汉’的法统,跟韩林儿那一系本就若即若离。
他现在自立‘大明’,更是彻底撇清了关系。咱呢?
咱当初可是实实在在受了韩林儿的册封!”
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朱元璋的崛起,与奉韩林儿为正朔有莫大关系,这让他有了区别于群雄的“政治正确”。
但现在,这份“正确”变成了沉重的负担。
韩林儿和刘福通,就像两个烫手的山芋,不接,是不忠不义;
接了,就可能鸠占鹊巢,或者至少是引来无穷麻烦。
这些话太敏感,李善长和刘伯温低头不语!
这些话也是他们能听的,别等以后上位找借口给他们算账,他们恨不得把耳朵都堵上。
朱元璋被架在了火上烤,他不想让陈善壮大实力,现在也基本上打了明牌了,小打小闹对陈善根本无效!
朱元璋来回踱步,
“他享受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好处,如今却要品尝这‘缓称王’带来的苦果了。”
朱元璋心中苦涩地想道。
他不想再忍了,他的实力已经足够强大,野心也早已膨胀,
那个“吴王”的称号,早已配不上他掌控的疆域和军队。
他渴望更进一步,称帝。
但韩林儿的存在,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无法名正言顺地迈出那一步。
救,还是不救?迎,还是不迎?
这个问题,如同一团乱麻,缠绕在朱元璋的心头,让他彻夜难眠。
心中权衡着利弊!
接下来的几日,应天城内暗流涌动。朱元璋连续召见核心文武,密议此事。
以徐达、常遇春,汤和,邓愈为代表的武将,多主张救援。
常遇春败于陈善之手,憋着一肚子火,更是嚷嚷着要南下与明军决一死战,一雪前耻,同时也认为救援小明王是红巾军义不容辞的责任。
徐达则相对冷静,认为救援可以,但需周密计划,不能倾巢而出,以免被陈善或其他势力趁虚而入。
而以李善长为首的部分文臣,则倾向于不救,或者“缓救”。
他们的理由很现实:代价太大,风险太高,而且救回来还是个麻烦。
不如坐视元军与刘福通两败俱伤,甚至暗中希望元军替他们除掉这个“政治包袱”。
刘伯温的态度则更加微妙。
他并未明确主张救或不救,而是向朱元璋又提出了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
“国公志在天下乎?亦或仅志在割据江南乎?”
朱元璋凛然回答: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扫平群雄,驱逐胡虏,开创盛世!”
刘伯温点头:
“既然如此,则名分大义,不可或缺,亦不可久假于人。
韩林儿者,昔日之旗号,今日之赘疣也。
如何处理此事,关乎国公未来之气运与格局。”
他暗示,这既是一次危机,也可能是一次机会,一个彻底解决名分问题的机会。
就在朱元璋举棋不定之际,江北再次传来紧急消息:
益都外围据点尽失,城防岌岌可危,刘福通数次组织突围皆告失败,城中粮草将尽。
韩林儿的求救诏书,这一次不再是发给所有红巾势力,而是专门指名道姓,以“宋帝”的名义,恳请“吴国公”朱元璋速发援兵,
“拯君父于危难,续宋祚于倾覆”。
这封带着绝望和最后期望的诏书,将朱元璋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不能再拖延,必须做出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