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凉州通往京城的官道上,积雪初融,泥泞不堪。陈野的侯爵仪仗算不上多么煊赫,除了必要的旗牌护卫,便是几十辆满载的大车。车上装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西凉州的“土特产”——颗粒饱满的麦种、红皮饱满的薯种、几大坛子密封的“漠北红”辣酱、几捆厚实暖和的“云漠呢”,甚至还有那辆经过再次改进、虽然依旧笨重但至少能骑着走直线的“自行车”原型,以及……一小袋用锦囊精心装着的沙棘种子。
队伍气氛肃穆,人人臂缠黑纱,符合国丧规制。但若细看,便能发现这些西凉来的汉子们眼神锐利,腰板挺直,行进间自有股不同于京城禁军的剽悍之气。那是经历过边关风沙、草原血火淬炼出的精气神。
陈野坐在一辆加固过的马车里,身下垫着厚厚的羊毛毯,依旧觉得颠得慌。他扯了扯身上那套赶制出来、绷得他浑身不自在的一等侯爵礼服,骂了句:“妈的,这玩意儿比铠甲还沉!”
坐在对面的刘明远闻言,无奈地笑了笑:“侯爷,京中不比西凉,礼仪规制不可废。尤其是初次觐见新君,更需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陈野嗤笑一声,掀开车帘,看着外面荒芜的田地间,已有零星农夫在清理秸秆,准备春耕,语气带着惯有的痞气,“老子是去奔丧,顺便看看咱们那位新陛下。又不是去偷鸡摸狗,怕个鸟?再说了,老子这‘粪勺侯爷’的名声,京城那帮老爷们谁不知道?装斯文给谁看?”
刘明远知道劝不动,只好转移话题:“侯爷,此次入京,朝中局势莫测。李嵩虽倒,其党羽未尽,且听闻新帝登基后,以王彦为首的清流,和以户部尚书赵文明为首的……嗯,较为保守的官员,似有争执。我们……”
“有争执才好!”陈野打断他,眼睛微眯,“一潭死水怎么摸鱼?他们争他们的,咱们干咱们的。老子这次去,就三件事:第一,给老皇帝磕个头,尽个臣子的本分;第二,看看新皇帝是个什么成色,顺便给他送点‘干货’;第三,摸摸京城的水有多深,有没有哪个不开眼的,还想把老子当软柿子捏。”
他拍了拍身边那几个装着种子和辣酱的箱子,咧嘴一笑:“老子这‘粪勺’里掏出来的,可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比他们那些之乎者也的空奏折,管用多了!”
队伍昼行夜宿,不日便抵达京城。如今的京城,笼罩在一片国丧的肃穆之中。店铺门前挂着白幡,往来行人大多神色凝重,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陈野的侯府早已由朝廷安排妥当,是一处三进的大宅院,位置不算顶好,但足够宽敞。他也没挑剔,将队伍安顿下来,吩咐赵虎等人严守门户,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更不得接受任何官员的私下拜会。
第二天,便是大朝之日,也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正式接见外臣。
天还未亮,陈野便穿着那身厚重的侯爵朝服,揣着那面金牌,跟着引路的内侍,走进了熟悉的、却又感觉有些陌生的皇城。宫墙依旧巍峨,琉璃瓦在晨曦中泛着冷光,但行走其间的官员们,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探究、警惕和难以言说的复杂。
太极殿前,百官序列。陈野按品级站在勋贵队列的前列,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忌惮,甚至……还有几分隐藏不住的敌意。
“宣……百官进殿……”
悠长的唱喏声中,百官鱼贯而入。太极殿内,白幡垂挂,香烛缭绕,气氛庄重而哀戚。御座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孝服、面容尚带几分稚嫩,眼神却已努力装出沉稳的少年天子——新帝李元照。
山呼万岁,依礼朝拜。一套繁琐的礼仪过后,朝会进入正题。无非是一些各地灾情汇报、边防动态、以及……对新帝的各种歌功颂德。
陈野耷拉着眼皮,看似在神游天外,耳朵却竖得老高。他注意到,每当有官员提及西凉州或是边贸之事,御座上的新帝眼神便会微微闪动,听得格外认真。而站在文官队列前列的户部尚书赵文明,几次在旁人夸赞西凉州新政时,眉头都不易察觉地皱起。
果然,当轮到陈野这位新晋侯爷、西凉州实际掌控者发言时,赵文明率先出列,手持玉笏,语气看似恭敬,实则带着钉子:
“启奏陛下,云麾侯陈野,镇守西凉,劳苦功高,更于国丧期间,平定草原黑狼部之乱,扬我国威,实乃栋梁之臣。然……”他话锋一转,“臣闻西凉州近年大力推行所谓‘云漠通宝’,更以官府之力,行商贾之事,操控边贸,与民争利。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亦非边镇长治久安之道。臣恳请陛下,明察此事,以定规制。”
来了!陈野心里冷笑,就知道这老小子要拿“与民争利”说事。他眼皮都没抬,等着看还有谁跳出来。
赵文明话音刚落,又有几个御史言官出列附和,言辞更加激烈,什么“败坏官体”、“扰乱金融”、“滋生地方割据”的大帽子,一顶接一项地扣过来。仿佛陈野在西凉州搞得风生水起,不是功绩,反而是祸国殃民的根源。
龙椅上的李元照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却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扶手。
等到那几人说得差不多了,陈野才慢悠悠地出列,他甚至没看赵文明等人,直接对着御座上的新帝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带着西凉风沙磨砺出的粗粝:
“陛下,赵尚书和几位御史大人,说完了?”
他这态度,让赵文明等人脸色一沉。
陈野这才转过身,目光在赵文明几人脸上扫过,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赵尚书,您老人家在京城坐着,喝着茶,看着账本,就知道我西凉州‘与民争利’了?您知不知道,西凉州的‘民’,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不等赵文明回答,自顾自说道:“老子……咳,臣刚去西凉那会儿,平凉县的百姓饿得啃树皮,沙泉县的人喝水都带沙子味!为什么?因为没粮!没钱!没路!”
他声音提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悍气:“‘云漠通宝’怎么了?不用这‘通宝’,难道用那些掺了铅、铸得跟狗啃一样的官钱?让老百姓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织出来的布,换一堆破烂回去?老子……臣搞边贸怎么了?不搞边贸,草原上的马匪谁来打?边境的安宁谁来保?靠赵尚书您老人家嘴皮子一碰,就能让秃噜花放下刀弓,改邪归正?”
他这番连珠炮似的反问,夹杂着粗话,听得赵文明等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有老成持重的官员暗暗皱眉,觉得陈野太过粗鄙失仪。
陈野却不管这些,他从怀里(实际上是早有准备)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呈上:“陛下,这是西凉州去岁秋收后,各州县钱粮赋税、人口增减、边贸盈余的详细账册!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账册,呈给李元照。
陈野继续道:“陛下可以看看,西凉州用了‘云漠通宝’,搞了边贸,府库是空了还是满了?百姓是穷了还是富了?边境是乱了还是安了?赵尚书说臣‘与民争利’,臣倒要问问,这‘利’,是争到臣自己口袋里了,还是争到西凉州府库,用到修水利、办学堂、养军队上了?还是争到西凉几十万百姓的饭碗里了?!”
他目光炯炯,逼视着赵文明:“赵尚书,您要是能在户部,也给朝廷‘争’出西凉州这样的利来,老子……臣这把‘粪勺’,立马送给你,让你来西凉当这个家!”
“你……你……粗鄙!狂妄!”赵文明气得胡子直抖,指着陈野,却一时语塞。他擅长的是引经据典、扣大帽子,哪见过陈野这种直接掀桌子、亮账本的“流氓”打法?
朝堂上一片寂静。只有陈野粗重的呼吸声和赵文明气得哆嗦的声音。
龙椅上的李元照,翻看着那本账册,看着上面清晰罗列的数据:粮食增产三成半,赋税实收增五成,人口净增数万,边贸利润丰厚……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他放下账册,看向陈野的目光,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欣赏,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陈爱卿。”李元照开口,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却努力保持着威严,“西凉州之事,朕已知晓。爱卿治理地方,有功于国,有益于民,朕心甚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文明等人:“至于钱法、边贸之事,关乎国计民生,需从长计议。赵爱卿等所虑,亦是为国之心。此事,容后再议。”
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偏向了陈野。肯定了西凉州的成绩,将争议暂时压下。
赵文明等人虽然不甘,但皇帝发了话,也只能悻悻退下。
陈野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第一回合算是勉强过关。他也没指望一次朝会就能把所有人都怼服,只要新帝心里有杆秤就行。
他再次拱手:“陛下圣明!臣此次入京,除了奔丧、述职,还带来了一些西凉州的土产,虽不值钱,却是臣与西凉军民的一片心意,进献陛下,聊表寸心。”
说着,他示意殿外候着的赵虎等人,将那几个准备好的箱子抬了进来。
箱子打开,麦种、薯种、辣酱、毛呢、乃至那辆怪模怪样的“自行车”,一一呈现在百官面前。
看着这些与庄严肃穆的朝堂格格不入的“贡品”,不少官员面露诧异,甚至嗤笑。
陈野却浑不在意,拿起那袋沙棘种子,走到御阶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煽动性:“陛下,此物名为沙棘,耐旱耐瘠,其果可食可药可榨油,能在贫瘠之地生长,活民无数!臣愿将此物种献于陛下,若能在天下适宜之地推广,或可活亿万生民!”
他又指着那辆“自行车”:“此物名为‘自行车’,虽尚粗糙,然假以时日,或可代步载物,省民脚力!陛下,治国之道,不在空谈,而在实干!在于让百姓吃饱穿暖,有路走,有盼头!”
他这番话,与其说是献宝,不如说是一次无声的宣言,是对赵文明等人那套“与民争利”论调最有力的回击。
李元照看着那袋不起眼的种子和那辆古怪的车,眼神中充满了新奇与震动。他自幼长于深宫,何曾见过这些?陈野的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种被经义束缚已久的东西。
“陈爱卿……有心了。”李元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这些……朕收下了。”
朝会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结束。陈野在一众或复杂或忌惮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大步走出太极殿。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赵文明那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新帝的态度也还需观察。
但至少,他这“粪勺侯爷”的旗号,算是在这新朝的第一天,稳稳地立住了!
回到侯府,赵虎迎上来,瓮声问:“大人,朝上那帮老小子没为难您吧?”
陈野脱下那身累赘的朝服,换上舒适的便装,嗤笑一声:“为难?他们倒是想!被老子用账本和土特产怼回去了!跟老子玩虚的?老子用屎片子(指账本)呼他脸上!”
他走到院中,看着京城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不过……这京城,确实比西凉‘讲究’啊。”他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看来,老子得换个玩法了。明天,去拜访拜访咱们的‘老朋友’孙太监,再看看……能不能偶遇一下咱们的新陛下。”
新的舞台,新的对手。陈野这条来自西境的“鲶鱼”,已然准备好,要在这潭更深、更浑的京城水里,掀起新的风浪。而他那柄无往不利的“粪勺”,这一次,将要掏向这帝国心脏最深处的积弊与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