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至11月11日，各棋手按照纸团颜色要求分别前往对应中巴离开。
方圆市棋院基地临时指挥办公室内，墙上四大基地的地图，密密麻麻标注着棋手位置和段位。
俞晓阳指尖落在“兰因寺领队方绪”和“结庐居领队白川”两栏，眉头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
林副局长将一份刚送达的请示报告轻放在他面前。
“方氏集团那边传来的消息。
方绪亲自督办，要求不惜成本加速搭建兰因寺基地与结庐居基地的局域网和内部通话线路。
那边的负责人拿不准，请示我们，是按正常进度，还是配合他加速？”
小老板，抱歉，方氏现在暂时归国家和总局领导。
秘书长在一旁补充，语气带着顾虑，“按集训纪律，各基地通讯保障应由总局统一规划调度，方绪这要求确实越界了。
但他身份特殊，既是投资方方氏集团的未来当家人，又是国家队领队。
若直接驳回，恐怕会严重影响他的情绪，进而干扰整个兰因寺团队的训练节奏。”
两人目光同时投向俞晓阳，等待他的决断，方绪，是俞门大弟子。
俞晓阳并未立刻回应。
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报告附件里那句【方绪九段过去半月每日亲自巡查线路铺设进度，再三催促】上，眼底掠过一丝复杂而了然的光芒。
关于方绪对白川那种近乎本能的超常依赖，俞晓阳在七王杯期间便已敏锐察觉。
他曾私下问过扬麒，只知道方绪三岁起就在白家长大，两人师从同一位启蒙老师七年，同吃同住整整十四年，情谊非比寻常。
他想起方绪十岁那年拜师时，他坚定无比地拒绝了入住俞家的邀请。
“老师，我有家的。可以不在您家住吗？我可以每天来回，您就当我是走读，可以吗？”少年眼神清澈，相当执拗。
然而奇怪的是，到了十七岁那年，方绪却又主动搬来了俞家。
问他原因，他只是摇头不语。
而后三年，他的棋艺愈发精进，锋芒毕露，但人的状态却肉眼可见地变得浮躁不稳。
也是从那之后，他口中平日里十句有九句离不开的“师兄”，渐渐提得少了。
二十一岁方绪跃升九段的庆功宴，白川也是出席了的。
但之后没多久二人关系似乎又更僵硬了，许多年不见二人同行。
直到近几年，似乎才又好起来。
年前，方绪曾难掩兴奋地各种张罗，透露出要搬回白家居住。
七王杯集训前，白川主动来找他，深谈之后却告知他要离开的消息。
那次的谈话内容令他印象深刻。
白川极少那样坦诚地谈及方绪。
他说了很多关于方绪独自承受的压力、那些“不得已”的抉择。
白川剖析了方绪内心深处对于华夏围棋青黄不接的超前忧虑，这让他心头一震。自家弟子，潜意识里竟比他更早地看到了危机所在。
最后，白川反复拜托他多看顾方绪，那语气神态，怎么看都不像是短暂离开半年，更像是一种告别前的嘱托。
他当时不解，追问既然并非真心断绝关系，为何要如此决绝，甚至要求完全断联？
白川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这样离开，小白可能会有一段时间非常不能接受，甚至会很难熬。
但时间久了，等他慢慢适应了，对他只会是好事。
他必须学会……即使没有我在身边，也能站稳。”
当时俞晓阳并未完全理解这话的深意。
直到七王杯集训开始，他亲眼目睹方绪夜以继日地疯狂训练。据说每次结束训练离开训练室前，他必定要拨出一个电话。
总局监督人员将此作为异常情况反馈给老院长。
老院长找他谈话，他查看了号码才知道，那是白川离开前方绪为他办理的新号码，原本是为了加入他们的家庭网，却因为白川的离开而未能完成。
俞晓阳那时虽不清楚两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已隐约触摸到方绪那种超出常理的、近乎执念的在意。
预赛阶段，方绪受到六国极端围攻，几近崩溃。他不得不请桑原出面，紧急将白川唤回，当时也只是一个尝试，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没想到白川一归来，方绪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了精神，甚至变得异常亢奋可靠。
兰因寺的了因师父后来私底下告知，金针渡穴固然能激发潜力，但在方绪身上能产生如此奇效，必然还有更深层的精神支撑。
金针施术后的第二天清晨，他放心不下，特意提早去白家探望，看到方绪在白川的房间睡得沉静安稳，眉宇间是半年来从未有过的松弛。
白川显然一夜未眠，一直轻轻拍哄着方绪入睡。
当白川起身准备去做早饭时，只是稍稍一动，沉睡中的方绪便立刻蹙起眉头，仿佛下一秒就要惊醒。
白川极其自然地俯身，揉揉他的头发，在他耳边极轻地说：“乖，我给你做好吃的，今天不吃面，吃别的。再睡会儿，等下我就回来。”
方绪竟就真的松开了眉头，再次陷入深度睡眠。
出门时见到俞晓阳，白川抿了抿唇，轻声解释，仿佛在维护什么，“小时候，小白的棋下输了，家里都是这么哄他的。”
那一刻，俞晓阳骤然明白了白川离开前那番话的深意。方绪对白川存在着极其严重的分离焦虑！
而白川本人是知道方绪这个情况的。
平日或许深藏不露，一旦到了关键节点，或被特定情境触发，便极易崩溃。
从积极的角度看，白川可以是方绪随时可用的精神充电站，能迅速让他恢复最佳状态。
但这恰恰是最大的隐患。
华夏围棋的领队，其心态绝不能系于一人之上，更不能有一个如此明显且极易被利用的情感命门。
若有一天，两人再生龃龉，或白川无法及时给予支撑，难道这支队伍的领航者就要就此陷入瘫痪吗？
这是足以被对手窥破并给予致命一击的弱点。
作为国家队的矛与盾，领队与副队长绝不能暴露如此明显的软肋。
此事，不便让林副局长、秘书长等更多人知晓，以免扩散后成为棋坛谈资，甚至被对手利用；更不能直接点破方绪，那无异于撕碎自家弟子全部的骄傲与防线，毕竟，方绪本人都未能察觉到。
心念电转间，俞晓阳已有了决断。
他抬起眼，看向等待指示的两人，“铺。就按他的要求，全力配合，越快越好。”
林副局长与秘书长对视一眼，像是惊讶俞晓阳的纵容。
按道理，没可能。
林副局长似乎想说什么，俞晓阳抬手止住了他，目光沉静地扫过进度表上方绪的名字，继续道。
“铺完，再断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