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兰没有表现出对高伟的不舍,决绝的跟着陈红走上了车。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看似镇定自若的外表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和心如刀割。当她转身、迈步、坐进车内的那一系列动作,每一个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抗拒。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住想要回头看一眼高伟的冲动,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地锁在心底最深处,不敢泄露分毫。特别是陈红就在身边,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洞察一切,她更不能流露出任何异常。
司机熟练地启动引擎,轿车发出低沉的嗡鸣,平稳地调头,驶离了高家湾农业公司的厂区门口。车轮碾过平整的水泥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碾在康兰的心上。
就在车子缓缓驶出的那一刻,康兰终究还是没能完全忍住。她状似无意地、微微侧过头,目光飞快地扫过车外的后视镜。镜子里,高伟的身影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地,他用力地挥着手,身影在镜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那个画面,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入了康兰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疼痛!她迅速扭回头,强迫自己目视前方,指甲却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用物理的痛感来分散那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决堤的情感。
车子加速,驶上了村中主干道。高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后视镜中,连同那片刚刚举行了盛大仪式、凝聚了她数月心血和复杂情感的厂区,也一起被迅速抛在了身后。康兰紧绷的神经仿佛瞬间断裂,一股巨大的、难以形容的空虚感和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无力地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试图平复那狂乱的心跳和鼻腔无法抑制的酸楚。
然而,眼睛闭上了,窗外的风景却透过眼皮的光感,以及车轮行驶的节奏,更加清晰地映射在她的脑海里。她熟悉这条路,太熟悉了。这是她和高伟无数次并肩走过、或者他开车载着她驶过的路。
这些寻常的乡村景致,此刻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无数个清晨或黄昏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鲜活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仿佛看到,天刚蒙蒙亮,晨雾还未散尽,高伟陪着她沿着这条村道慢跑;她仿佛看到,夕阳西下,晚霞漫天,她和他从镇上考察回来,他开着车,车窗摇下,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暖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甚至清晰地记起,那次她不小心踩到狗屎,他笨拙又急切地帮她清理,脸上那懊恼又好笑的表情;记起他带她去吃地道牛肉汤时那献宝似的得意;记起他深夜为她修好高跟鞋时的专注;更记得……那几个意乱情迷的夜晚,在这片土地之上,在那间静谧的农家小院里,他们之间发生的、逾越了界限的亲密与缠绵…… 高伟的音容笑貌,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他思考时轻蹙的眉头,他高兴时毫不掩饰的大笑,他动情时灼热的气息和有力的拥抱……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高清的电影画面,一帧帧在她脑海中闪过,那么清晰,那么真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这些回忆,带着温度,带着气味,带着触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防。眼眶再也无法承受那沉重的分量,温热的液体迅速积聚,决堤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她赶紧将头偏向车窗一侧,假装看着窗外的风景,用手背极其快速地、不动声色地擦拭了一下眼角。但细微的抽气声,还是泄露了她情绪的波动。
坐在一旁的陈红,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她转过头,看着康兰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极力掩饰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不再是平时的严厉,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姐姐般的温和与理解:
“好了,小兰。”陈红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康兰耳中,“看来你对这个地方,对这段时间的工作和生活,是真的有感情了。别太难过了,伤心对身体不好,尤其是现在这个特殊时期。”
康兰的身体微微一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被陈红看穿了。她连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转过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红姐…… 让您见笑了。是啊,来这里生活工作这段时间,不知不觉,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对村里淳朴的人,都产生了感情。现在突然要离开,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心里真有点不是滋味。哎,可能真是年纪大了,容易念旧,心也变软了。”
她巧妙地将离愁别绪归结于对地方和工作的感情,以及“年纪大了念旧”这个普遍的心理,试图淡化其中可能蕴含的、更复杂的个人情感因素。
陈红听了,脸上露出一丝了然而宽容的笑意,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康兰的手背,那动作带着安慰和鼓励:“你呀,才多大年纪,就在我面前说老?呵呵。不过,你这念旧、重感情的性子,我倒是一点不意外。干我们这行,天南地北地跑,项目结束就得离开,是常事。但人啊,毕竟不是机器,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投入了心血和感情,离开时总会有些不舍。我也一样,每离开一个倾注过心血的地方,心里都会空落落的。这说明咱们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冷冰冰的工作机器。这是好事。”
陈红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像一股暖流,缓缓流入康兰冰冷而纷乱的心田。她没想到,平日里强势果决的陈总,也有如此细腻和感性的一面。这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理解和共情,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压抑的情绪也得到了些许释放的出口。她感激地看了陈红一眼,低声道:“谢谢红姐理解。”
“理解,当然理解。”陈红笑了笑,语气轻松了些,“别想那么多了,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回到省城,还有新的挑战等着你呢。往前看。”
在陈红的温言开导下,康兰感觉胸口那团堵着的棉花似乎消散了一些,呼吸也顺畅了不少。她依言闭上眼睛,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清空。车子平稳地行驶着,窗外的风景飞速向后掠过。
当轿车驶过高家湾村的界碑,意味着正式离开了这个村庄的管辖范围时,康兰像是心有感应一般,猛地睁开了眼睛。她不由自主地转过身,透过后车窗,深深地、深深地回望了一眼。
界碑在视线中迅速变小,那个她生活了数月、承载了她太多复杂记忆和情感波澜的村庄,在视野中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片绿色的、连绵的背景,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
就在那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康兰做出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动作。她的右手,仿佛不受控制般,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隔着薄薄的风衣和连衣裙面料,覆盖在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她的手掌温热,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那里,此刻依旧静默,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可以感知。但康兰的心中,却涌起一股滔天的巨浪!
她的眼眶再次湿润,但这一次,她没有让泪水滑落。她只是紧紧地、用尽全力地用手掌贴着小腹,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某种重要的信息、某种深刻的情感,传递给那个正在她体内悄然孕育的、秘密的小生命。
她在心中,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无声地、却无比清晰和郑重地默念着,仿佛在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
“宝贝,你听到了吗?感觉到了吗?我们离开了。”
“这里是高家湾。就是妈妈工作生活过的地方,你就是在这个地方来到这个世界的。”
“再见了,高家湾。再见了……所有的一切。”
默念完这些,康兰缓缓地转回身,重新坐好。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眼神中虽然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悲伤和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和一种即将为人母的、柔韧而强大的光芒。
她不再回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那条通往省城、通往未知却也充满挑战的未来的路。高家湾的这一页,无论多么波澜壮阔、刻骨铭心,都已经翻过去了。而属于她和她腹中孩子的新篇章,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都必须要由她独自、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