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辣，农庄东侧新建的“琉璃工坊”内，热浪更是灼人。
林潇渺站在初具雏形的窑炉前，汗湿的额发贴在脸颊，却浑然不觉。她手里拿着一张炭笔绘制的图纸，正对着炉体结构比划，与请来的老窑匠陈师傅激烈讨论。
“……陈师傅，我明白传统琉璃烧制讲究‘火候天成’，但我们要的不是偶然得来的艺术品，而是能稳定生产、透光均匀的平板或弧板。所以这窑炉结构必须改造，增加独立的预热室和精准的通风口，测温用的观火孔位置也得调整。”
陈师傅年近六旬，烧了一辈子窑，在州府都算有名号。被一个年轻女子指点窑炉设计，本就有些拉不下面子，闻言指着图纸上一处：“庄主，您说的这个‘烟道回旋设计’，老朽从未听闻。热气往上走是天理，您让它绕个弯再出去，这……这不是违背常理吗？”
“不是违背，是引导。”林潇渺耐心解释，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简易气流图，“热气上升没错，但我们可以用隔板和特定角度的烟道，让热气在窑内多停留一段时间，更均匀地加热胚体，同时带走杂质烟气。这样烧出来的琉璃，气泡少，质地更均一。”
她见陈师傅仍将信将疑，也不强求：“这样，陈师傅，咱们先按传统方法起一座窑，同时在我标注的位置，预留出改造的接口。第一炉，按您的法子烧。若成品不透或气泡多，咱们再试着按我的法子微调。如何？”
这折中方案给了老师傅台阶。陈师傅脸色稍霁：“成！那就先按老法子来。不过庄主，您要的那种又大又平的‘玻璃板’，釉料配方和吹塑手法都得改，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
“不急，我们一步步试。”林潇渺道。她深知欲速不达，尤其是这种需要经验积累的工艺。建立琉璃工坊，是她备战计划中“特殊物资”的一环。纯净透明的玻璃，不仅可用于未来建造“大棚”提升农产，更可能在某些光学或防护装置上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玄墨不知何时来到工坊门口，看着在热浪与尘土中专注讨论的女子，没有打扰，只对旁边打下手的阿豹低声吩咐：“多备些绿豆汤和解暑药草，分给工坊的人。”
下午，林潇渺正在工坊隔壁的临时书房里查阅陈师傅带来的几本残破古籍，试图寻找古代琉璃配方线索时，春草匆匆来报。
“庄主，庄外来了个车队，领头的是个年轻公子，自称姓沈，从江南来，说是……想跟咱们谈笔大生意。”
“姓沈？江南？”林潇渺心头微动。玄墨之前提过，州府来的商人里，有个背景神秘的江南沈家，似乎对农庄很感兴趣，但前两次只派了管事接触。“请他们到前厅，我稍后就到。另外，去请玄墨总监过来一趟。”
前厅里，林潇渺见到了这位沈公子。约莫二十五六年纪，一身天青色云纹绸衫，玉冠束发，眉眼温和带笑，手中一柄折扇轻摇，通身上下透着江南水乡蕴养出的清雅贵气，与北地的粗犷截然不同。他身后站着一位面容普通、眼神却精亮的老仆。
“在下沈清辞，冒昧来访，林庄主海涵。”沈公子拱手行礼，姿态优雅，目光快速而不失礼地扫过厅堂布置——简洁、实用，几盆绿植点缀，墙上挂着农庄规划图和“安全生产规章”，风格独特。
“沈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林潇渺还礼，示意看茶，“不知沈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沈某家中经营些许绸缎、茶叶生意，此番北上，一则游历，二则也为寻找新奇货品。”沈清辞笑容和煦，“贵庄的‘潇潇牌’豆腐乳、果酱，在州府已小有名气，沈某尝过，风味独特，尤以其中几味香料运用，颇见巧思。此外，听闻贵庄还在试制琉璃？”
消息够灵通。琉璃工坊才动工几天？林潇渺面色不变：“农庄小打小闹，做些吃食贴补用度。琉璃之事，更是刚起步，能否成器还未可知。沈公子怕是听岔了。”
“林庄主过谦了。”沈清辞摇扇轻笑，“能想到以石磨水力驱动作坊，以考核工分激励雇工，又将农庄规划得井井有条的，岂是寻常‘小打小闹’？至于琉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远处工坊的方向，“沈某对琉璃略有涉猎，家中也有两座小窑。观贵庄窑炉形制，似与寻常不同，可是有意革新工艺？”
这时，玄墨步入厅堂。他换了身深蓝劲装，气息内敛，但久居上位的威势和属于武人的锐利，仍让沈清辞眼神微微一凝。
“这位是农庄的安全总监，玄墨。”林潇渺介绍。
“玄总监，幸会。”沈清辞拱手，态度明显多了几分慎重。
玄墨略一点头，在林潇渺下首坐下，沉默如山，却无形中改变了厅内的气氛。
“沈公子消息灵通，令人佩服。”林潇渺不再绕弯，“不知对我这小小的农庄，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沈清辞合上折扇，正色道，“沈某是生意人，看好的是潜力和机会。贵庄产品精良，管理有序，更难得的是有‘新意’。这世道，按部就班易，推陈出新难。沈某愿以沈家在江南的渠道为依托，与贵庄合作，将‘潇潇牌’推向江南，乃至更远。所需资金、铺面、运输，沈家可承担大部。至于琉璃，若真能烧出透亮匀净的平板，其利更巨，沈家可独家包销。”
条件听起来极为优厚，几乎是送钱上门。
林潇渺与玄墨交换了一个眼神。玄墨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公子厚爱，但农庄产能有限，目前仅能满足北地附近需求。且合作之事，关乎长远，需从长计议。”林潇渺委婉推拒。
沈清辞也不急，笑道：“自然，此非小事。沈某会在北地盘桓一段时日，庄主可慢慢考虑。”他话锋一转，似是随意道：“说来，沈某此行，倒也听了些北地的趣闻。说是近来山中不太平，偶有商队失踪，还有传闻见到些……不似人形的怪物。州府已加派了巡山兵丁。贵庄靠近山野，玄总监武艺高强，也得小心才是。”
山魈？还是其他被污秽侵蚀的东西，活动范围已经扩大到商道了？林潇渺心中一凛，面上却惊讶：“竟有此事？多谢沈公子提醒。”
沈清辞又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言明改日再来拜访。
送走车队，林潇渺眉头紧锁：“他最后那话，是警告，还是试探？”
“都有可能。”玄墨沉声道，“沈家背景比预想的深。他提到江南渠道时，身后那老仆气息有一瞬波动，是内家高手。而且，他对山中怪物的消息，知道得似乎太清楚了些。”
“你是说，他们可能也在关注‘归墟之眼’或‘暗渊’的事？”
“不确定。但此人之来，绝非单纯为了豆腐乳和琉璃。”玄墨看向林潇渺，“合作之事，暂缓。我让人细查沈家底细。”
接下来几日，林潇渺将沈清辞之事暂且压下，精力放回琉璃试制。
第一炉传统烧法果然不尽人意。出炉的琉璃器色彩斑斓却浑浊，气泡密布，更别提大块平板。
陈师傅老脸通红。林潇渺没有抱怨，反而安慰几句，随即拿出修改后的图纸，带着工坊众人，开始对窑炉进行预留接口的改造。调整烟道角度，增加隔火板，优化投料口和观火孔位置。
同时，她根据古籍碎片和现代模糊记忆，反复试验调整釉料配方，减少铅含量，增加石英和纯碱比例，并尝试引入本地一种罕见的白砂作为澄清剂。
玄墨调来了两名信得过的、手巧心细的护卫帮忙，阿豹则带人保障泥料、木柴等物资供应。
第二炉点火前夜，林潇渺几乎没睡，反复核对每一个细节。玄墨提着灯笼找来时，见她趴在堆满草稿的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块试验失败的琉璃疙瘩。
他轻轻抽走琉璃疙瘩，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动作虽轻，林潇渺还是醒了。
“……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玄墨将带来的温粥推到她面前，“不急在这一时。”
林潇渺揉揉眼，喝了几口粥，精神稍振：“总觉得配方还差点什么……透光度和强度不够理想。”
玄墨拿起一块失败的样品，对着灯光看了看：“或许，问题不在配方，而在‘火’？”
“火？”
“嗯。”玄墨道，“我曾见……宫中匠人炼制一些特殊金铁时，会用到不同的木炭，甚至混合某些矿物一起燃烧，以求更高更稳的温度。你这琉璃，是否也对火焰温度有特殊要求？寻常松木炭，恐力有未逮。”
林潇渺一怔，脑中灵光闪现！对啊，她一直纠结配方，却忽略了烧制环境！玻璃对温度和烧制氛围（氧化还原）极为敏感。她需要的可能是更高温、更纯净的火焰！
“炭……还有鼓风！”她猛地站起，“得改造鼓风设备，保证窑内温度均匀稳定！还要找更耐烧的炭，或者试试石炭（煤）？”
见她瞬间恢复神采，玄墨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石炭此地不多，但往西六十里的黑石镇有矿。鼓风之事，可找铁匠王帮忙，他们打铁对鼓风要求也高。”
“太好了！我明天……不，现在就去画鼓风改造图！”林潇渺立刻又要伏案。
玄墨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现在，休息。图纸明天再画。琉璃要烧，人也要留。”
他的手掌温热，透过薄衫传来令人安心的力量。林潇渺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关切，有不容置疑的坚持。
她忽然觉得脸颊有些热，妥协了：“……好。”
三天后，经过改造的窑炉和新的鼓风系统准备就绪。调整后的釉料，配合精心筛选的木炭与少量试验性添加的石炭，第二炉正式点火。
这一次，林潇渺更加紧张。陈师傅也屏息凝神，守在观火孔前，根据火焰颜色和经验，指挥徒弟调整风门。
烧制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熄火后，又需自然冷却两日。
开窑当日，工坊内外围了不少人，连苏夫人也带着小宝来了。
窑门缓缓打开，热浪扑面。待烟气散尽，众人迫不及待望去。
只见窑内，数片大小不一的透明板材，静静躺在耐火架上。它们并非完全无色，带着极淡的青色，却异常通透！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在上面，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板上仍有少许微小气泡，但比第一炉强了何止十倍！最大的一片，足有两尺见方，厚薄均匀，边缘平整！
“成……成了！”陈师傅激动得声音发颤，拿起一片较小的，手指敲击，发出清脆悦耳之声，“透、匀、脆响！好琉璃！老夫从未烧出过如此透亮的平板！”
工坊内顿时欢声雷动。阿豹和春草也兴奋不已。
林潇渺长长舒了口气，多日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她拿起那片最大的玻璃板，对着光细看，嘴角扬起由衷的笑意。有了它，许多设想便可逐步实现。
玄墨站在人群外，看着被众人簇拥、笑容灿烂的林潇渺，冷峻的眉眼柔和下来。
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当天傍晚，一匹快马驰入农庄。马上的骑士风尘仆仆，直奔玄墨所在的院落，递上一封封着火漆密印的短信。
玄墨拆信阅览，面色陡然沉下，眸中寒光骤现。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
「“影七”失联。“暗渊”踪迹现于黑石镇。疑似目标：石炭矿脉。速决。」
黑石镇，正是白天玄墨提到产石炭的地方！也是他们接下来获取琉璃烧制优质燃料的关键来源！
林潇渺恰在此时来找玄墨商议玻璃后续加工事宜，见他面色不对，心中一沉：“出了什么事？”
玄墨将信纸递过，声音冰冷：“我们的琉璃刚刚成功，‘暗渊’的手，就伸到燃料上了。看来，有人不想我们顺利备战。”
月光下，新出窑的玻璃板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而远方的黑石镇，阴影正在聚集。
（第一百一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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