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风一战定江山
血色残阳映照着遍地尸骸，少年将军银枪拄地，单膝跪在阵前。
他身后残破的“风”字帅旗在硝烟中半卷，而对面黑甲大军簇拥下，那位曾与他月下对酌的君王缓缓举起了手。
“萧兄，”君王的声音穿透血腥的战场，“这江山，你要让给百姓，还是让给朕？”
少年吐掉口中血沫，染血的白牙在夕阳下森然一笑：“谁说是让——”
枪尖骤然挑起地上碎裂的“龙”字旗，在万众惊呼中直冲云霄。
“这天下，本该就是百姓的天下！”
血，浸透了每一寸土地。残阳如一枚巨大的、将熄未熄的炭火，沉沉地压在远山脊梁上，泼洒下来的光，是粘稠的，带着铁锈的腥甜。风从空旷的战场掠过，卷起焦糊的旌旗碎片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无数亡魂挤在阴阳交界处不甘的叹息。
尸骸，一眼望不到边的尸骸，横七竖八，层层叠叠，穿着不同甲胄，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搏杀或奔逃的姿态，将这片曾经草木丰美的原野，铺陈成了修罗地狱的毡毯。断折的枪戟、崩裂的刀剑、破烂的盾牌，如同这片死亡之地上生长出的、扭曲的金属荆棘。几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茫然地徘徊在尸堆之间，偶尔发出一声凄凉的长嘶，蹄下踢到残破的肢体或盔甲，发出空洞的闷响。
就在这片血色中央，一面残破不堪的“风”字帅旗，斜斜地插在泥土与血污混合的烂泥里。旗面被烟火烧穿了数个窟窿，边缘撕裂成缕，昔日鲜亮的靛蓝色已被污血和泥浆染成一种黯淡的紫黑，无力地垂搭着，只在风吹过时，才勉强挣扎着半卷一下，露出旗角那个几乎辨认不出的绣金纹样。
帅旗之前，一人银枪拄地，单膝跪着。
他身上的银色甲胄早已失去了光泽，布满了刀砍斧劈的深刻划痕，以及箭矢撞击留下的可怕凹坑。猩红的血从他肩甲一道狰狞的裂口不断渗出，顺着臂甲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在他手边汇成一小滩黏腻的暗红。头盔不知去向，露出一张沾满血污与烟尘、却依然能看出年轻凌厉轮廓的脸。汗水混合着血水流过他的额头，滑入眼角，带来刺痛的涩意，他却连眨都未眨一下，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盯着那一片沉默压来的、几乎与渐浓的暮色融为一体的黑色潮水。
那是玄甲军。皇帝最精锐的嫡系，如铁壁，如墨云。
潮水分开，如同黑色的巨兽恭敬地让出通往心脏的道路。一辆玄色战车在精锐骑士的簇拥下，缓缓驶到阵前。战车停下，一人自车上站起。
他未着全甲，只一身玄色绣金的常服，外罩着同色的轻裘大氅，在这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显得异常干净，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雍容。可当他站在那里，无需言语，无需动作，整个战场残存的、所有还能喘息的生灵，无论是人是马，似乎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将目光汇聚过去，仿佛那里是风暴仅存的、唯一的中心。
萧屹认得那身衣裳。他曾在那人身着这身常服的后花园凉亭中，与之月下对酌，谈笑风生，纵论古今，仿佛天下英雄，知己难寻。他也曾见过这人身披同一件大氅，在风雪交加的城楼上，指着万里河山，说着“与萧卿共治”的豪言。
君王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跪在帅旗前的少年将军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骄狂，也没有对败军之将的轻蔑，甚至没有多少杀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邃，像结了冰的寒潭，映着天边那抹将逝的血色残阳。
风似乎也停滞了刹那。
然后，君王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战场上所有的呜咽风声、战马悲鸣，清晰无比地送到萧屹耳边，也送到了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士兵耳中。
“萧兄。”
依旧是旧日的称呼，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故人重逢般的平淡，仿佛眼前不是尸山血海，不是穷途末路，只是酒宴散场前一次寻常的问询。
“这江山，”他微微抬起手，那只手保养得极好，指节修长，在暮色中泛着冷玉般的光泽，缓缓划过一个半弧，将眼前这惨烈的战场、将战场之外看不见的万里疆土，都囊括了进去，“你要让给百姓，还是让给朕？”
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只有“风”字残旗，在短暂的凝滞后，又被一股回旋的夜风扯动，发出“噗啦”一声轻响，像是在垂死喘息。
玄甲军中，隐隐传来刀剑出鞘半寸的细微摩擦声，无数道目光，冰冷地锁定了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只要他口中吐出任何一个不合时宜的字眼，下一秒，他就会被彻底淹没、撕碎。
萧屹跪在那里，拄着银枪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他低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眉眼，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身上不知多少伤口，带来火烧火燎的剧痛。血沫从他紧咬的牙关中不断渗出，沿着下颌滴落。
他忽然咧开了嘴。
“呸！”
一口混合着血水和尘土的唾沫，狠狠啐在面前染成褐红色的泥地上。他抬起头，染血的额发下，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将天边最后一点余烬都吸了进去，在瞳孔深处点燃了两簇不屈的火焰。染血的牙齿在残阳最后一缕光芒的照射下，白得森然，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乞怜，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桀骜和嘲弄。
“谁说是让——”
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石相击，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话音未落，他拄地的银枪猛地一振！枪身弯曲，积蓄力量，随即枪尖如毒龙出洞，闪电般向斜前方一挑——那里，半掩在尸体和淤泥中，正有一面撕裂了大半、沾满污秽的旗帜，旗面上，一个残缺的“龙”字金纹，在暮色中晦暗不明。
“嗤啦！”
布帛彻底撕裂的声响格外刺耳。那面曾代表至高皇权、象征着真龙天子的“龙”字旗，被银枪枪尖精准地挑穿，随着萧屹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被他用尽全身残余的气力，猛地向上一扬——
破旗离地，带着泥浆和血块，挣脱了尸骸的束缚，在无数道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划过一道绝望而凄厉的弧线，直冲向被硝烟和暮霭笼罩的、铁灰色的苍穹！
“这天下——”
萧屹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枷锁，带着血，带着火，带着万千战死者的不甘与怨愤，轰然炸响在血色原野的上空，压过了一切风声呜咽：
“——本该就是百姓的天下！！！”
吼声如惊雷滚过战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那面残破的“龙”字旗，升至最高点，短暂地停顿，旗角在越来越猛烈的夜风中猎猎抖动，那个残缺的“龙”字，在最后一线天光的映照下，竟回光返照般闪过一抹黯淡的金芒，随即，无力地开始下坠。
几乎是同时。
“放肆！”
“逆贼！”
“杀！”
玄甲军阵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弓弦震响，无数点寒星撕裂空气，汇聚成一片致命的钢铁暴雨，向着那杆依旧挺立、挑着破旗的银枪，向着银枪之后那个单薄却挺直如标枪的身影，倾泻而下！大地在铁蹄的践踏下开始震颤，黑色的潮水不再沉默，化作毁灭的怒涛，轰然前涌，要将那面残破的“风”字旗，连同旗下那个胆敢亵渎皇权、吼出“大逆不道”之言的身影，彻底吞噬、碾碎、抹去！
萧屹看着扑面而来的死亡风暴，看着那面正在下坠的、象征着他曾短暂效忠、最终却必须决裂的破旗，脸上那抹染血的笑容，竟奇异般地扩大了些。
没有畏惧，没有后悔。
只有一片近乎解脱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比残阳余烬更为灼热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他握紧了手中的枪。
枪身冰冷，掌心滚烫。
“来——！”
一声长啸，压过了万马奔腾的轰鸣，刺破了箭雨呼啸的锐响，如同濒死孤狼对月最后的嗥叫，凄厉，决绝，回荡在血色苍穹之下，久久不散。
……
远处，尚未被战火彻底吞噬的山岗枯树下，一个满脸烟灰、甲胄破碎的老兵，用断刀支撑着身体，望着主将方向那瞬间被黑色潮水和箭雨淹没的一点银光，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混合着血和土，滚落下来，砸进脚下焦黑的土地。
更远处，废墟村落残垣后，几个相互搀扶、侥幸逃得性命的伤兵，也听到了那一声穿透而来的、模糊却震撼的吼叫。他们茫然地望向吼声传来的、那片已被暮色和杀戮彻底笼罩的战场核心，干裂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风，更急了。
卷着浓烈的血腥和焦臭，卷着那面终于坠落在地、旋即被无数铁蹄无情踏过、碾入污泥最深处的残破“龙”旗，也卷着少年将军最后那一声震颤天地的长啸，奔向四野八荒，奔向沉沦的夜色，奔向不可知的、浓稠如墨的未来。
夜空，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
雪，毫无征兆地，开始下了。
细密，冰凉，悄无声息，落在滚烫的、尚未冷却的尸体上，落在兀自插在地上的残破兵刃上，落在被鲜血浸透、又被无数脚印反复践踏成泥泞的绛红色土地上。
试图覆盖一切。
试图掩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