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再别少林
马车一路疾驰,直到夜幕降临才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前停下。
哑仆比划着手势,意思是今夜在此歇息,明日再赶路。玄心点头,下车查看。
山神庙很小,只有一间正殿,供着一尊泥塑的山神像,早已残破不堪,蛛网密布。殿内还算干燥,角落里有些干草,显然是过往行人的临时歇脚处。
玄心在殿内生起一堆火,哑仆从车上取来干粮和水。两人默默吃着,只有柴火噼啪作响。
吃完后,哑仆比划着要去喂马,便出去了。殿内只剩玄心一人。
他靠坐在墙边,看着跳跃的火光,思绪飘远。
这是第二次离开少林。
第一次是半年前,他奉师命下山历练。那时他心中既忐忑又期待——忐忑于江湖的未知,期待于能真正做些什么。他以为自己能行侠仗义,能济世救人,能……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结果呢?
他杀了人,破了戒,救了人也害了人,最后被关在达摩洞中,面壁思过。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太天真,也太莽撞。以为凭着一点正义感,一点武功,就能改变什么。殊不知江湖之大,人心之深,远非一个年轻僧人能够看透。
而这一次离开,心境已截然不同。
没有期待,只有沉重。
他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戒律的枷锁。虽然他现在不再执着于表面的戒律,但“破戒僧”这个名号,就像一道烙印,刻在他身上,也刻在所有认识他的人心中。他走的路,是对是错?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条路,必须走下去。
杀戮的业债。黑风岭那十七条人命,虽然都是该死之人,但终究是他亲手杀的。每次夜深人静时,那些人的面孔还会在梦中浮现,质问、哀嚎、诅咒。他知道这是心魔,也知道必须面对,但……谈何容易?
情债的纠缠。苏墨染、妙音、阿秀——三个不同的女子,三种不同的羁绊。他感激她们,牵挂她们,也……愧对她们。他给不了她们什么,却一次次将她们卷入自己的漩涡。这份债,该如何还?
还有那个最大的谜团——父母之死的真相,龙脉宝藏的秘密,那位王爷的阴谋。这些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罩住,越挣扎,缠得越紧。
玄心从怀中取出三样东西,放在火光照耀下。
第一样是慈悲剑。剑身灰暗,毫无锋芒,却沉重无比。这是灭度禅师的佩剑,也是他选择的道路的象征——以慈悲心,驭杀生剑。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如登天。
第二样是莲花玉坠。晶莹剔透,入手温凉。妙音说这玉坠有静心凝神之效,确实,每次握着它,心中的烦躁就会平息几分。但这平静能维持多久?当真正的风暴来临时,一枚玉坠又能起多大作用?
第三样是清心丹。装在小小的玉盒里,淡青色的丹药表面有云纹流转。苏墨染说这丹能压制杀意反噬,但只能应急。他至今没用过,不是舍不得,是……不敢用。他怕一旦用了,就会依赖,就会软弱。
这三样东西,代表三个人,三条路。
慈悲剑代表佛门,代表不语师叔祖和方丈对他的期望——走出一条新路,让佛门重获新生。
莲花玉坠代表慈航静斋,代表妙音的认同与支持——在理念上同道,在行动上并肩。
清心丹代表苏墨染,代表那个亦正亦邪的女子对他的……情义?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只知道这份心意,他受之有愧。
他该如何选择?
或者说,他有得选么?
玄心苦笑。
从一开始,他就没得选。家族被灭,他被救入少林,觉醒破戒系统,卷入宝藏风波……每一步,似乎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走。
那只手是命运?是业力?还是……某个人?
他想起那位从未谋面的王爷。
这个人才是这一切的根源。灭他满门的是他,散布宝藏消息的是他,挑动江湖纷争的是他,要灭少林的也是他。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仅仅是为了龙脉宝藏?为了掌控佛门?
还是有更深的目的?
玄心想不明白。他只知道,要解开这一切谜团,必须找到这位王爷,必须……查清真相。
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充满危险。
他收起三样东西,重新靠回墙边。
殿外传来马匹的响鼻声,还有哑仆低低的安抚声。这个哑仆是不语师叔祖安排的人,信得过,但终究是个外人。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问。
孤独。
玄心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两个字的分量。
在少林时,虽然被关在达摩洞,但知道洞外有师父,有师叔祖,有同门。虽然有些人鄙夷他,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现在,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
前路茫茫,敌友难辨。
他闭上眼,开始默诵《金刚经》。
这是从小背到大的经文,每一个字都刻在骨子里。以往诵经,是为了完成功课,是为了静心。现在诵经,是为了……寻找力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世间万事,皆为虚幻。那他的痛苦、迷茫、挣扎,是否也是虚幻?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若执着于相,便永远见不到真相。那他现在执着的这些——戒律、杀戮、情债、谜团——是否也是相?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不执着于任何事物,心才能自在。那他该如何做到“无所住”?
玄心一遍遍诵念,一遍遍思考。
渐渐地,心中的烦躁平息了,迷茫清晰了,沉重……减轻了。
不是问题解决了,而是他看待问题的方式,变了。
戒律不再是枷锁,而是工具——用得好,能渡人;用得不好,能伤人。关键在于用的人,不在于工具本身。
杀戮不再是罪孽,而是选择——在不得不杀时,明白为何而杀;在能救时,尽力去救。重要的不是杀或不杀,而是心。
情债不再是负担,而是缘分——来了,珍惜;去了,祝福。不执着,不纠缠。
谜团不再是深渊,而是阶梯——一步一步查,一点一点解。急不得,也躲不得。
想通这些,玄心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不是担子真的轻了,而是他……更有力气了。
殿外传来脚步声,哑仆回来了。他朝玄心比划,意思是马已喂好,可以休息了。
玄心点头,在干草上躺下。
哑仆在另一侧躺下,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玄心却睡不着。
他望着破败的屋顶,透过缝隙能看到几颗星星。
忽然,他想起小时候,在江南老家的院子里,也是这样看星星。父亲指着天上的星辰,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母亲在一旁做针线,偶尔抬头,温柔地笑。
那是他人生中最安稳的时光。
然后,一夜之间,全没了。
大火,惨叫,鲜血,还有……那个站在火光中的模糊身影。
玄心一直以为是幻觉,但最近越来越觉得,那不是幻觉。那个人真的存在,而且……很可能就是那位王爷的手下。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现在最重要的是养精蓄锐,应对接下来的挑战。
他需要睡眠。
可就在他即将入睡时,殿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
而且,带着杀气。
玄心瞬间清醒,手按在了剑柄上。
哑仆也醒了,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出声,只是悄悄起身,躲到神像后的阴影里。
殿门被轻轻推开。
三道黑影闪了进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看到他们手中都握着刀。
还是血衣楼的杀手!
他们竟然追到了这里!
玄心心中一沉。看来这些杀手有特殊的追踪方法,否则不可能这么快找到他们。
三个杀手在殿内巡视一圈,目光落在玄心刚才躺过的干草上。其中一人蹲下,摸了摸干草的温度,然后朝另外两人点头。
意思是:人刚走,还没走远。
三人立刻就要追出去。
就在这时,玄心出手了。
不是用剑,是用掌。
少林般若掌,第一式:佛光初现。
这一掌不求伤人,只求震慑。掌风带起火光,将整个殿内照得通明,同时发出一声佛号般的低鸣。
三个杀手同时一愣。
玄心趁机从神像后跃出,慈悲剑出鞘!
这一次,他没有留情。
因为对方不会留情。
剑如惊鸿,在火光中划过三道弧线。
“噗噗噗!”
三声闷响,三个杀手同时倒地。
玄心没有杀他们,只是用剑尖点了他们的昏睡穴——这是《大慈悲灭度剑法》中的技巧,既能制敌,又不伤性命。
他收剑回鞘,看向哑仆:“收拾东西,立刻走。”
哑仆点头,迅速收拾好行李。
两人走出山神庙,牵了马车,连夜赶路。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玄心坐在车内,面色凝重。
这一次,他感到了真正的危机。
血衣楼的追杀只是开始。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敌人,更危险的陷阱。
他必须尽快到达金陵,尽快查清真相,尽快……结束这一切。
否则,他可能真的会死在这条路上。
马车驶过一个路口时,玄心忽然让车夫停下。
他下车,走到路旁,望着少室山的方向。
虽然早已看不见山影,但他知道,那里有他的师门,有他的牵挂。
“师父,师叔祖,各位师兄……”
他低声自语:“弟子此去,不知能否归来。但请放心,无论发生什么,弟子都会……守住本心,不负少林。”
说完,他深深一揖。
然后转身上车,再不回头。
马车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滚滚烟尘,和一轮孤月。
少室山上,藏经阁顶楼,不语师叔祖凭窗而立,望着东方。
许久,他轻叹一声:
“孩子,路还长,慢慢走。”
“但记住,无论走多远,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夜风吹过,卷起案几上的一页经文。
上面写着: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但有些人,注定无法回头。
只能向前,一直向前。
直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