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青岚宗外缘的杂役区域。与远处内门山峰偶尔亮起的、蕴含灵光的灯火不同，杂役院所在的山坳里，只有零星几点昏黄黯淡的油灯光芒，在秋夜的寒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气味，混杂着几十号人挤在通铺大炕上产生的汗臭、脚臭，以及破旧被褥散发出的霉味。这就是林渊此刻所处的环境。巨大的呼噜声、磨牙声、梦呓声，还有某些人因为白日劳累而发出的痛苦呻吟，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背景墙。
林渊躺在坚硬的板铺上，身下薄薄的干草几乎起不到任何缓冲作用。他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那片被烟熏火燎成黑褐色的屋顶椽子，目光清明，毫无睡意。
白日的屈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韩厉那轻蔑的眼神、同伴的哄笑、张管事那息事宁人的无奈、还有双手插入冰冷腐烂落叶时那黏腻恶心的触感……一幕幕，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放。
然而，与这具身体原主可能会感受到的绝望、愤怒或麻木不同，林渊的情绪核心，是一种极度冰冷的……分析。
愤怒无用，绝望更是慢性自杀。他是林渊，一个习惯用逻辑和数据解决问题的研究者。情绪是干扰项，必须被剥离。现在，他需要的是冷静地评估现状，寻找破局的关键变量。
“当前处境分析。”他在心中默念，如同在撰写一份项目报告。
“劣势：
1. 身份：青岚宗最低等杂役，社会地位为零，人身安全无保障。
2. 资质：劣等杂灵根，对灵气感应和吸收效率极低，按常规路径修炼，终生无望突破炼气初期。
3. 实力：肉体凡胎，力量、速度、耐力远逊于任何炼气期修士，无法力，无术法，无任何自保能力。
4. 资源：无灵石，无法器，无人脉，获取信息的渠道极其有限。
5. 环境：处于严格的宗门等级制度底层，敌对者（韩厉）拥有随时施加伤害的能力且不受制约。”
一条条劣势罗列出来，足以让任何心怀希望的人陷入深渊。但这并没有让林渊气馁，反而让他对自身的困境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优势：
1. 思维模式：具备超越此界常识的科学思维、逻辑分析能力、系统优化理念和强大的学习能力。
2. 知识结构：拥有现代科学（尤其是物理、数学、计算机领域）的基础认知框架，可能对解析‘灵气’、‘修炼’等超自然现象提供独特视角。
3. 心智：意志坚定，目标明确，能极度理性地控制情绪，忍耐力强。
4. 潜在契机：即将开始的藏经阁外围洒扫工作，可能提供接触修行基础知识的途径。”
优势寥寥无几，且极其抽象，尤其是前两条，在这个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里，显得如此虚无缥缈。但林渊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这两条之上。
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凭仗。
“必须彻底理解‘灵气’和‘修炼’的本质。”林渊在心中定下了第一个短期目标。“不能盲从任何现成的功法，必须从第一性原理出发，建立自己的认知模型。”
首先，是“灵气”。
根据这具身体残留的模糊记忆和今日的亲身感受，灵气是一种弥漫在天地间的能量。它能被生命体（尤其是具备灵根者）吸收、储存、运用，从而产生种种不可思议的效果。
“能量……”林渊思索着，“在物理学中，能量是表征物理系统做功本领的物理量。那么，灵气属于哪种形式的能量？化学能？生物能？抑或是某种尚未被现代科学认知的、更本源的维度能量？”
“它具有波动性还是粒子性？或者像光一样，具有波粒二象性？”
“它在空间中的分布是否均匀？浓度梯度如何？遵循什么样的扩散或流动规律？”
“它与物质如何相互作用？为何能强化肉身、催动法术？”
无数的问题涌现。要回答这些问题，他需要数据，大量的、精确的数据。但目前，他连最基础的“观测仪器”——强大的神识都没有。
“那么，退而求其次，先从‘效应’入手。”林渊调整思路，“无法直接观测灵气本身，但可以观测它作用于我身体时产生的效应。”
他重新闭上眼，不再试图去“感应”或“引导”那虚无缥缈的灵气，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身内部。他尝试着，以最微弱的精神意念，去触碰记忆中那套粗浅的引气法门，但目的不是引气入体，而是……“采样”。
他像个精密的传感器，仔细体会着：
当意念按照特定路径运行时，身体哪些部位有微热或清凉感？强度如何变化？
呼吸的节奏，对这种感觉有何影响？
外界环境（如靠近听风崖和待在杂役院）的不同，这种体内感应的阈值差异有多大？
那偶尔能纳入的一丝灵气，在体内是如何“消散”的？是逸散出体外，还是被身体组织低效吸收？
这个过程极其枯燥且耗费心神，远不如传统修炼那样“玄之又玄”，更像是在进行一场严谨的生理物理实验。他将捕捉到的每一丝微弱的感觉，都在脑海中转化为参数，尝试进行记录和关联分析。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反思传统的“修炼”模式。
“现有的修炼体系，更像是一种经验主义的黑箱操作。前辈大能们通过无数试错，总结出某些特定的意念路径、呼吸频率、动作姿势（功法），能够有效地聚集和利用灵气。后人只需依样画葫芦，天赋高者（与黑箱兼容性好）效果显着，天赋低者（兼容性差）则事倍功半。”
“而功法的描述，往往充斥着‘意守丹田’、‘气沉涌泉’、‘似守非守’等模糊的、感性的词汇，缺乏精确的量化标准。这导致了传承的高度依赖个人悟性，不确定性极大。”
“如果，”林渊的思维开始迸发出火花，“如果将这个‘黑箱’打开呢？”
“将‘意守丹田’定义为将注意力集中在腹部特定区域，并尝试量化‘注意力’的强度？”
“将‘灵气运行经脉’视为能量在复杂管网系统中的流动，用流体力学和电路网络的理论去分析其阻力、流速、压力节点？”
“将不同的功法，看作是不同的‘算法’，比较其计算效率（灵气转化率）和稳定性（走火入魔风险）？”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微微加速。这是一条无人走过的路，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但也蕴含着颠覆性的可能。一旦成功，他或许能摆脱对天赋的依赖，用最优的“算法”，实现修炼效率的极致优化。
接下来的几天，林渊的生活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节奏。
白天，他沉默地完成分派的各种繁重杂役——劈柴、挑水、清扫。他不再像其他杂役那样抱怨或偷懒，而是将劳作也视为观察和实验的机会。劈柴时，他体会肌肉发力与气息的配合；挑水时，他感受重物压迫下气血的流动；甚至在清扫时，他也留意不同区域灵气浓度的细微差异。
他的顺从和麻木，在韩厉等人看来，是彻底认命的表现。偶尔遭遇，几句讥讽和刁难，林渊也总是低头忍耐，不做任何反抗。这反而让韩厉觉得有些无趣，找麻烦的频率略有下降。张管事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觉得这个叫林二狗的杂役终于“开窍”了，知道在这宗门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而到了夜晚，当整个杂役院被鼾声和异味笼罩时，林渊的“工作”才真正开始。
他躺在坚硬的板铺上，外表看起来与熟睡的杂役无异，但内心世界却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实验室。他反复“运行”着那套粗浅的引气法门，但不是为了修炼，而是为了“调试”和“采样”。
他将意念路径拆解成一个个微小的步骤，尝试改变某个变量的参数（如意念在某处的停留时间、想象的灵气流速），观察“输出”的变化（身体的感应强度）。
他甚至开始尝试在脑海中构建简单的数学模型。
比如，将经脉系统简化为一维管道，将灵气流入视为流量q，将灵根资质抽象为一个衰减系数K，那么实际储存的灵气量S，或许可以近似表示为 S = ∫(q * e^(-Kx)) dx 的某种形式？当然，这极其粗糙，充满了假设，但这是一个起点。
他还注意到，当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思维极度清晰、理性时，那种对灵气的微弱感应似乎会变得稍微稳定一丝。而当情绪波动，尤其是愤怒或恐惧时，感应会变得极其混乱，甚至完全消失。
“心智状态，是影响能量操作的重要变量。”他记录下来，“冷静、理智、专注，可能有利于精确控制。情绪化是干扰源。”
这个过程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数晚的“实验”，得到的数据零星且噪音极大，远不足以支撑任何有效的模型。那种滞涩、不受控的感觉依然强烈，修炼效率的提升微乎其微。
挫败感如同潮水，时不时涌上心头。科学的道路，从来都不是坦途，尤其是这种从零开始、逆向解析一个庞大而未知体系的工作。
这天夜里，一场秋雨不期而至。冰冷的雨点敲打着杂役院破旧的窗纸，寒风从缝隙中钻入，带来刺骨的凉意。通铺上的杂役们蜷缩得更紧了，鼾声中夹杂着咳嗽。
林渊依旧清醒着。寒冷和潮湿让他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但也让那种灵气入体后迅速“消散”的感觉更加明显，仿佛这具身体是个漏水的破桶。
“数据……还是太少了。样本量不足，观测精度不够。”他冷静地评估着现状，“闭门造车效率太低。必须获取更多的基础知识，了解这个世界的修行者是如何认知灵气和修炼的。”
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雨夜中，某个隐约的方向。根据张管事白日的通知，明天，他将开始被派往藏经阁外围，负责那片区域的洒扫。
藏经阁，青岚宗存放典籍之地。即使只是外围，接触不到高深功法，但那些最基础的典籍、杂记、见闻录，对于目前知识贫乏的他来说，无疑是座宝库。
“不能再像原主那样，进了藏经阁也只知埋头扫地。”林渊心中规划着，“必须利用一切机会阅读、记忆。哪怕是最基础的《灵气概论》、《经脉浅析》、《百草初识》，都可能为我提供关键的‘原始数据’和‘理论框架’。”
他的思维，就像一台精准的机器，开始为明天的“行动”制定计划：如何高效完成洒扫任务，挤出时间；如何选择阅读的典籍；如何避开他人的注意；如何最大限度地记忆和理解……
雨声渐歇，天色微明。
新的一天，也是他真正开始用理性之剑，劈开修仙迷雾的第一天。
当起床的梆子声响起，杂役院里响起一片痛苦的呻吟和抱怨时，林渊悄然起身。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燃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求知火焰。
身体的疲惫和环境的恶劣依旧，但一种无形的力量，已经开始在他体内孕育。那不是灵气，而是一种更为根本的东西——基于理性思维的、不屈不挠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