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先生拎着一个深灰色铝制保险箱走进听潮阁时，整个三楼都安静了。
昨天训练结束时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所有人都穿着统一发放的浅蓝色防静电工作服，戴着新启封的白手套，站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如果士兵会因为戴手套时发出一丁点塑料摩擦声就集体倒吸冷气的话。
“早。”周老先生的声音比昨天更轻，仿佛怕惊扰了箱中之物。
“周老早。”众人齐声回应，声音也压得极低。
保险箱放在铺着软绒布的桌上。周老先生没有立即打开，而是先环视全场。
“今天之前，你们练习的对象是食物和现代纸张。”他说，“今天开始，你们要接触真正的历史。”
他按下密码，箱盖缓缓打开。
里面不是预想中的金丝楠木匣或锦缎包裹，而是三个最普通的瓦楞纸档案盒，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但就是这样朴素的容器，让整个房间的呼吸声又轻了一分。
周老先生戴上自己的手套——那双手套已经洗得发白，指尖处有细微磨损——小心翼翼地取出第一个盒子。
“这三本书，是我个人收藏。”他打开盒盖，“都是民国时期的普通出版物，一本1923年的《申报》合订本，一本1935年的通俗小说《江湖奇侠传》，还有一本1947年的中学地理课本。”
书被取出来，放在铺着无酸纸的工作台上。
它们看起来太普通了：纸张泛黄，边缘有磨损，封面朴素。但所有人都死死盯着，仿佛那是等待拆弹的爆炸物。
“它们的市场价值不高，合订本大概两千块，小说一千五，课本几百块。”周老先生说，“但对你们来说，它们是无价的——这是你们在触碰真正的《永乐大典》前，最后的缓冲。”
他顿了顿：“现在，我要看到你们昨天训练的成果。第一项任务：在保持书脊完好的前提下，将合订本翻到第50页。”
第一个被点名的是t.路一。
他走到工作台前，深吸一口气。周老先生递给他一把特制的古籍翻阅架，可以将书以30度角固定，减少翻页时的拉扯。
t.路一戴上眼镜——他昨天发现自己轻微近视，看小字时眯眼会增加面部肌肉紧张，进而导致手抖。
他左手轻按书左侧，右手拿起竹镊。指尖刚碰到镊子，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手在抖。
轻微的，但确实在抖。
“路一。”赵太阳轻声提醒。
t.路一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当他再睁眼时，手稳了一些。
镊子尖端探入书页之间，在距离边缘两厘米处停下——这是周老先生教的，边缘最脆弱。他轻轻上挑，书页开始分离。
一毫米，两毫米……
突然，他的右手小指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动作传导到镊子上，书页边缘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嚓”。
t.路一僵住了。
周老先生俯身，用放大镜检查。“边缘有纤维剥离，但未断裂。”他平静地说，“继续。记住，翻页不是掀开，是引导。”
t.路一额头上渗出细汗。他调整呼吸，继续动作。这一次，他成功了——第50页被完整翻开，平铺在翻阅架上。
他退后一步，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
“下一个，翻到第100页。”周老先生指向t.星烁。
t.星烁的情况更特殊。他常年弹吉他，手指有茧，触觉不那么敏锐。戴上手套后，他几乎感觉不到镊子传递的力度反馈。
第一次尝试，用力过轻，书页纹丝不动。
第二次，稍重，差点把整页扯下来。
第三次，他换了个思路——把镊子想象成吉他拨片，把翻页想象成弹奏一个极轻柔的和弦。
书页像被微风拂过般，轻轻翻开了。
“很好。”周老先生难得地给出了肯定，“利用你的专业直觉。”
轮到t.饶子时，出了意外。
不是技术问题，是心理问题。
当他用镊子夹住书页时，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荒谬的冲动——他想把这一页撕下来，折成纸飞机。
这念头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手一抖，镊子在书页上戳出了一个极小的小坑。
“对不起！”他立刻后退，脸都白了。
周老先生检查那个小坑，沉默了足足五秒。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时，他竟笑了。
“知道吗？”他说，“我第一次独立修复古籍时，面对的是一页宋代佛经。当我用毛笔补纸时，突然很想在那空白处画个小王八。”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种冲动，来自极度的紧张和对完美的恐惧。”周老先生看向t.饶子，“你越是害怕破坏它，潜意识就越会用破坏的念头来对抗这种恐惧。这很正常。”
t.饶子呆呆地问：“那……您画了吗？”
“没有。”周老先生笑了，“但我那天下班后，在家里的废纸上画了整整一本小王八。”
紧张的气氛突然松弛了一些。
上午的训练磕磕绊绊，但每个人都至少成功完成了一次翻页。午休时，那三本书被重新锁回保险箱，仿佛三个完成了第一轮审判的考官。
午饭时，赵太阳宣布了一个消息。
“基金会那边传来了时间表。”他说，“古籍将在五天后运抵。也就是说，我们还有四天训练时间。”
“这么快？”t.鲸手里的汤勺差点掉地上。
“所以，从下午开始，我们要进行全流程模拟。”赵太阳看向周老先生，“周老，可以吗？”
周老先生点头：“我带来了简单的扫描设备模拟器。你们需要练习的不仅是翻页，还有将书放入扫描仪、调整位置、监控温湿度等一系列操作。”
下午的训练室变成了一个微型的数字化实验室。
扫描仪模拟器是一个透明亚克力盒子，底部有感应器，侧边有各种旋钮和指示灯。训练目标是将书放入盒子，调整到指定位置，然后模拟扫描过程——需要保持绝对静止三分钟。
t.抓马第一个尝试。
他成功地将合订本放入盒子，调整位置，一切顺利。然后，就在模拟扫描开始的瞬间，他的鼻子突然发痒。
一个酝酿中的喷嚏。
他的表情从专注变成了惊恐。他死死捂住口鼻，眼睛开始泛泪，整个人像一尊正在经历内部地震的雕像。
“忍住！”t.徐来小声喊。
“不行……阿、阿嚏！”
喷嚏打出来的瞬间，t.抓马整个人向前扑倒，幸好他及时用手撑住了桌子。但桌上的亚克力盒子被震得挪了位置，书本歪斜。
模拟器发出刺耳的“滴滴”声——这是“扫描失败”的警报。
t.抓马垂着头，像只淋雨的小狗。
“记录。”周老先生对旁边的林薇说，“操作规范补充条款：进入扫描区前，必须确认自己没有打喷嚏、咳嗽、排气等不可控生理冲动。”
“排……”t.饶子想笑，但看到周老严肃的表情，憋住了。
接下来的问题五花八门：
t.梓梵因为隐形眼镜干涩，眨眼频率过高，被判定为“可能引起气流扰动”。
t.鲸因为个子高，呼吸时气流正好吹向扫描区，需要练习“侧身呼吸法”。
t.六月真的因为紧张手汗，手套指尖出现了湿痕——这意味着她必须每隔二十分钟更换手套。
但最严重的问题出现在傍晚。
轮到t.安子阳操作时，他成功完成了所有步骤，模拟扫描进行到两分五十秒。
就在最后十秒，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托车轰鸣声。
t.安子阳浑身一激灵，手一抖。
书从支架上滑落，掉在了亚克力盒子的底部。
虽然高度只有五厘米，虽然下面铺着软垫，但那“啪”的一声轻响，像惊雷一样炸在每个人心上。
空气凝固了。
周老先生缓缓走上前，打开盒子，取出书，用放大镜一寸一寸检查书脊。
整整三分钟，没人敢说话。
最后，他放下放大镜，看向面如死灰的t.安子阳。
“书脊有轻微变形，但无结构性损伤。”周老先生说，“如果是《永乐大典》的纸张，这样的掉落可能导致书页错位或边缘碎裂。”
t.安子阳的声音在抖：“对不起，我……”
“这不是你的错。”周老先生打断他，“这是我们所有人的疏忽。我们只考虑了内部环境控制，没有考虑外部干扰。”
他转向赵太阳：“赵总，我建议从明天开始，训练室所有窗户加装隔音层，所有人员进出实行无声化管理，手机全部静音并放入屏蔽袋。”
赵太阳点头：“马上安排。”
训练暂停。众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觉得我们做不到。”t.六月小声说，“一个喷嚏、一声咳嗽、甚至外面的车声……有太多我们控制不了的因素了。”
“但古籍数字化工作，几十年来一直在进行。”t.徐来缓缓说，“那些前辈们，难道就不会打喷嚏吗？”
周老先生接过话头：“他们会。所以数字化工作间有完整的防护措施，操作者有严格的训练和应急预案。你们现在经历的，是所有从业者的必经之路。”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渐暗的天色。
“知道吗？真正的专业，不是不犯错，而是预见到所有可能犯错的地方，然后做好防护。”他转身，“你们今天犯的每一个错误，都是宝贵的经验。现在犯，好过五天后面对真正的国宝时再犯。”
夜幕降临时，赵太阳召集了所有人。
“我知道大家今天很受挫。”他说，“所以，我决定提前公布奖励方案。”
他打开投影，上面是一个精致的金色徽章设计图，图案是一本展开的古籍，周围环绕着潮水纹路。
“听潮阁·文物守护者徽章。”赵太阳说，“项目结束后，成功完成自己任务部分且零失误的成员，将获得这枚实体徽章，以及……”
他切换画面：“一张由基金会颁发的正式感谢状，会进入你们的个人档案。更重要的是——”
他又切换，这次是一张简单的证书模板。
“听潮阁终身免赔权”
授予：[姓名]
事由：在《永乐大典》数字化项目中展现出的卓越责任心与专业素养
权益：自颁发之日起，本人在听潮阁工作期间造成的道具损失，赔偿额减免80%
全场哗然。
“当然，”赵太阳补充，“如果有谁造成重大失误，惩罚也会升级——不仅要赔偿，还要去周老先生所在的古籍修复中心，义务打扫卫生一年。”
恩威并施，效果显着。
离开训练室时，每个人眼中都重新燃起了火。那不再是单纯的恐惧或压力，而是一种混杂着荣誉感、责任感和某种竞争意识的复杂光芒。
深夜，t.饶子没有回宿舍，而是悄悄回到了训练室。
他打开灯，戴上手套，对着空荡荡的工作台，一遍遍地练习翻页动作。没有书，他只是用镊子夹起空气，平移，放下。
一遍，两遍，十遍……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t.抓马也来了，然后是t.路一、t.鲸、t.星烁……
没有交流，每个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开始无声的练习。
监控室里，赵太阳和周老先生看着这一幕。
“您觉得，他们能行吗？”赵太阳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
周老先生这次没有立即回答。他看了很久，才缓缓说：
“专业技巧可以训练，设备可以升级，环境可以控制。”他指着屏幕，“但那种眼神，那种不服输的劲头……那是教不出来的。”
他顿了顿：“我现在相信，他们也许真的能创造奇迹。”
窗外，城市沉入梦境。训练室里，一群年轻人在为触碰四百年前的梦境，做着最后的准备。
离真正的考验，还有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