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天,午后两点十七分。
扫描仪发出最后一次平稳的嗡鸣,激光线缓缓扫过最后一页纸张。屏幕上,高清图像逐行显现——那是第二十册古籍的末页,抄写者用稍显潦草的笔迹写下了“永乐大典卷之二千一百四十终”的字样,页边还有一个墨点,像是搁笔时不小心滴落的。
“扫描完成。”
t.徐来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传出,平静,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工作间里安静了整整十秒。
然后,不知是谁先吸了吸鼻子,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二十个人,在各自的岗位上,戴着口罩和护目镜,无声地流泪。
不是大哭,不是崩溃,只是眼泪就那么流下来,止不住。
二十天。四百八十个小时。两千八百八十分钟的极致专注。十二册保存完好、八册状况堪忧的古籍。总计一千六百四十三页。每一页都经过他们的手,他们的眼,他们的呼吸。
现在,结束了。
周老先生缓缓摘下自己的老花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又重新戴上。他走到主控台前,调出最终统计界面:
数字化完成率:100%
古籍损伤率:0%
图像合格率:99.8%
数据完整率:100%
“数据备份开始。”林薇的声音从监控室传来,“预计需要四小时完成三重备份。基金会已派出接收团队,预计今晚七点抵达进行最终验收。”
按照预案,扫描完成后,古籍应立即重新封装,等待基金会接收。但周老先生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
“大家,想不想……再看它们最后一眼?”
不是在工作台上,不是在扫描仪里,不是在运输箱中。
而是让这些古籍,以最本真的样子,在完成使命之后,在即将回归基金会永久收藏之前,静静地躺在那里,接受二十道目光的凝视。
古籍被逐一取出,平铺在三张铺着无酸纸的长桌上。
二十册。蓝布封面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岁月的光泽,线装的书脊有的紧实如初,有的已经松动,露出里面黄脆的纸张。有的封面有虫蛀的小洞,像时间的吻痕;有的边角磨损严重,见证过无数次的翻阅。
它们就这样躺着,沉默着,却仿佛在诉说。
t.饶子站在桌前,第一次在非工作状态下如此近距离地看这些古籍。他的目光落在第五册上——那册有絮化边缘,他在暴雨夜抱着走下楼梯的那一册。现在,它完好无损地躺在这里,完成了数字化的新生。
他伸出手,在距离封面一厘米的地方停住,没有触碰,只是感受。
“谢谢。”他轻声说。
谢谢你们没有在我颤抖的时候碎裂。
谢谢你们给了我证明自己的机会。
谢谢你们让我知道,我也可以做这么重要的事。
t.鲸找到了记载“鲸溪陈氏”祭祀仪式的那一册。他翻开那一页——第一次不是为了工作而翻开——看着那些潦草的字迹。四百年前,他的一个祖先,或者至少是同乡,在这页纸上随手记下了家乡的风俗。四百年后,一个叫t.鲸的年轻人,让这段记忆重见天日。
他拍了张照片,发给了父亲。父亲回复:“等你回来,我们试着把这个仪式续上。”
t.星烁的手指轻轻拂过几册古籍的封面,动作轻柔得像抚摸琴弦。二十天里,他的手指学会了另一种“演奏”——不是音符,是历史。那些极慢的古典音乐还在他脑海里回响,但现在,他听到的是另一种旋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岁月流逝的无声节奏。
下午四点,备份进行到一半时,赵太阳把所有人召集到会议室。
“在基金会的人来之前,有件事要告诉大家。”他打开投影,“还记得项目开始时,我们开玩笑说的那个‘二十卷、两百章、二十万字’的设定吗?”
大家点头——那是很久以前,在一切开始之前,一个天真的、近乎玩笑的构想。
“我让技术部统计了整个项目产生的文字资料。”赵太阳切换屏幕,“包括:操作日志二十本,应急预案手册三套,个人训练笔记合计,周老的教学记录,以及——”
他又切换,“每一页古籍扫描后,根据基金会要求撰写的‘内容提要’和‘保存状况说明’。”
最后一行数字跳出:
项目文字资料总字数:199,876字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还差124字,就是整整二十万字。”赵太阳说,“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但……我觉得这个巧合,值得被记住。”
他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这二十万字里,有你们第一次戴手套时的笨拙记录,有你们犯错后的反思,有你们突破瓶颈时的喜悦,有暴雨夜应急预案的每一个字,也有你们为每一页古籍写下的、那些认真到近乎虔诚的描述。”
他顿了顿:“这些字,和古籍里的字,加起来,就是完整的故事——四百年前的人如何记录世界,四百年后的人如何守护记录。”
“所以,”周老先生突然开口,“我有个建议。”
所有人都看向他。
“还差124字。”周老先生说,“我们每个人,为这个项目写一句话。不限制内容,不检查语法,想到什么写什么。凑够124字,让这个数字圆满。”
笔和纸分发下来。
二十个人,在会议室里,沉默地写着。
有人写得很快,有人想了很久。有人写了一句,有人写了好几句。没有人看别人写什么,只是写自己的。
十分钟后,纸被收上来。
林薇当场录入、统计。
“总字数:127字。”她抬头,“多了3个字,可以吗?”
“可以。”周老先生微笑,“多出来的,算是给未来的礼物。”
他示意林薇念出来。
林薇清了清嗓子:
“原来我也可以这么稳。——t.饶子”
“历史不是课本,是触手可及的温度。——t.徐来”
“我爷爷会为我骄傲的。——t.鲸”
“谢谢你们没有碎在我手里。——t.抓马”
“二十天,我长大了二十岁。——t.六月”
“原来专注到极致时,世界是安静的。——t.星烁”
“白手套不是束缚,是荣耀。——t.路一”
“我终于理解什么叫‘敬畏’。——t.梓梵”
“四百年前的人,你们好吗?——t.饭团”
“这是我做过最酷的事。——t.安子阳”
“手抖治好了,心病也好了。——t.饶子(第二句)”
“下次我会做得更好。——所有人”
最后一句是二十个人不约而同写下的。
林薇念完,会议室里久久无声。
窗外,夕阳西下,金红色的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晚上七点,基金会的接收团队准时抵达。
负责人是位六十岁左右的女学者,姓文。她检查了所有古籍,确认完好无损;审核了全部数据,确认完整合格;最后,她在验收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完美。”她说,“不,应该说,超越完美。”
她走到众人面前,深深鞠躬:“我代表基金会,也代表所有未来可能通过这些数字影像研究历史的人,感谢你们。”
然后,她拿出一个文件夹:“按照合同,尾款将在三个工作日内支付。但除此之外,基金会还有一份特别的礼物。”
她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二十份精美的证书:
“古籍数字化保护杰出贡献者”
每份证书上都有编号,有基金会印章,有文教授的亲笔签名,还有一句话:
“感谢您为文明续脉所做的珍贵努力。”
证书被一一分发。每个人接过时,手都在抖——这次是喜悦的颤抖。
文教授最后走到赵太阳面前:“赵总,我必须说实话。当初选择听潮阁,内部有很多反对声音。有人说你们是网红机构,有人说你们不够专业,有人说这是冒险。”
她顿了顿:“但现在,我要说,这是基金会做过最正确的选择之一。你们不仅完成了工作,更让这项工作有了温度——我在那些扫描图像的备注里,看到了真正的热爱和尊重。”
赵太阳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发紧,只是点了点头。
古籍被重新封装,放入特制运输箱。这次不是紧急转移,而是庄重的交接。箱体被抬下楼,装入恒温运输车。
所有人站在听潮阁门口,目送车辆缓缓驶离。
尾灯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回到三楼,工作间已经被整理干净。设备还在,工具还在,但那些古籍已经不在了。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墨香和旧纸的气息,但很快,这气息也会散去。
t.饶子站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台面上空空如也。他下意识地做了个翻页的动作——手指在空中划过,什么也没有。
“有点……不习惯了。”他轻声说。
t.徐来拍拍他的肩:“会习惯的。生活还要继续。”
是啊,生活还要继续。听潮阁还有新的内容要拍,新的挑战要面对,新的笑话要讲,新的帅哥要暖心地笑。
但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深夜十点,大多数人已经离开。赵太阳独自坐在监控室里,回放这二十天的录像。
他看见第一天时大家紧张到僵硬的手,看见第三天时t.饶子第一次成功翻页时的狂喜,看见暴雨夜那些在楼梯间缓慢移动的身影,看见最后一页扫描完成时那些无声的眼泪。
他看着看着,忽然明白了周老先生那句话:“当你真正敬畏一件东西时,你的身体会知道该怎么保护它。”
这群年轻人,用二十天的时间,学会了敬畏。
而敬畏,是一个人能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凌晨时分,赵太阳关掉监控,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看见周老先生的工作台上,放着一个笔记本。
他认得那个本子——是周老的个人工作笔记。
本子摊开在某一页,上面是周老清秀的字迹:
“癸卯年春,于听潮阁指导《永乐大典》数字化项目毕。
计二十日,历暴雨夜险,终得圆满。
尤喜见二十少年,由懵懂至敬畏,由笨拙至专精。
古籍数字化,非独技术事,更是传承心。
今见传承有人,心甚慰之。
是以为记。”
赵太阳轻轻合上笔记本,放回原处。
他走出听潮阁,春夜的风格外温柔。
抬头,星空浩瀚。那些星光,有些是几百年前发出的,有些是几千年前发出的。它们穿越漫长的时间,抵达今夜,抵达他的眼睛。
就像那些古籍里的字,穿越四百年,抵达今天,抵达一群年轻人的手。
传承,就是这样发生的。
在星光下,在纸张上,在一笔一划里,在一呼一吸间。
而听潮阁的故事,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