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城市还在沉睡,听潮阁三楼却灯火通明。
最后一次设备校准在半小时前完成。三台专业级古籍扫描仪像待命的士兵般静立在恒温工作间内,指示灯闪烁着沉稳的绿光。工作台上,无酸纸、竹镊、软毛刷、特制翻阅架摆放得一丝不苟,每件工具之间的距离都用尺子精确测量过。
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浅灰色防静电工作服,手套已经戴好,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双紧张的眼睛。
赵太阳站在窗前,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再过两小时,那辆载着国宝的恒温运输车将从机场方向驶来。
“赵总,基金会那边确认了。”林薇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车辆已通过最后一个检查站,预计六点十分抵达。”
赵太阳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的手心全是汗,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想起自己戴着手套——这个动作在操作规范里是禁止的。
“周老呢?”
“在临时保险库里做最后的温湿度确认。”林薇看了眼平板上的监控画面,“他从昨晚十点就在那儿了,说要‘和古籍提前打个招呼’。”
监控画面里,周老先生独自站在空荡荡的保险库中央,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身前,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他面前是三个即将容纳古籍的特制恒温恒湿保存箱,箱体在柔和的照明下泛着冷峻的金属光泽。
“大家状态怎么样?”赵太阳问。
“t.徐来在冥想区静坐,已经四十分钟了。t.饶子在后楼梯间做手指热身操。t.鲸在反复检查应急预案流程图……”林薇顿了顿,“说实话,赵总,我感觉他们比您还镇定。”
赵太阳苦笑。是啊,这群年轻人经过了五天的魔鬼训练,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和崩溃,此刻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五点三十分,全员集合。
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冗长的讲话。周老先生只是站在众人面前,用最平静的声音说:
“四百年前,有人用颤抖的手抄写了这些书卷。他们不会想到,四百年后,会有一群年轻人用另一种方式,让这些文字重获新生。”
他环视每一张年轻的面孔。
“今天,你们要做的不是工作,是对话。和四百年前的墨迹对话,和那些早已化作尘土的手艺人对话,和历史本身对话。”
“现在,各就各位。”
六点零五分,对讲机里传来楼下保安的声音:“车辆到了。”
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气。
六点零八分,四名基金会工作人员护送着三个特制运输箱进入听潮阁。箱子比想象中小——每个只有普通行李箱大小,但所有人都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交接流程复杂得令人窒息。
文件签署用了十五分钟,每一页都需要三个人的签字确认。然后是运输箱的外部检查,确认密封完好、温湿度记录正常。接着是开箱权限的双重验证——基金会负责人和赵太阳各自输入密码,周老先生插入物理钥匙。
“咔嗒。”
第一个箱子的锁开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一拍。
基金会工作人员戴上手套,缓缓打开箱盖。里面不是古籍本身,而是另一层保护——特制的无酸纸包裹,再里面是软质海绵内衬,最后才是那册《永乐大典》抄本。
当它终于被取出,放在预处理工作台上时,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了。
那是一册蓝布封面的线装书,厚度约两厘米。纸张是沉静的米黄色,边缘有自然的磨损和细微的虫蛀痕迹。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永乐大典卷之……”的字样。
四百年。
这四个字突然有了重量,有了温度,有了触感。
t.徐来作为预处理第一操作员,走向工作台。他的脚步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声音。当他站定在古籍前时,所有人都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开始吧。”周老先生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t.徐来闭上眼睛,做了最后一次深呼吸。当他再睁开眼时,所有紧张都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专注。
他首先检查工作台的水平度——虽然昨晚已经确认过十次。然后检查手套,对着光一寸一寸查看是否有破损。最后,他拿起软毛刷,开始进行古籍表面的初步清洁。
软毛刷在距离纸张表面一毫米处轻轻拂过,带走可能存在的浮尘。每一刷的力度、角度、轨迹都经过精确计算,不能触碰到纸张,但要有效清除微粒。
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八分钟。八分钟里,房间里只有空调系统微弱的气流声,和二十几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清洁完成,t.徐来将古籍小心地放入特制翻阅架。这时,第二个挑战来了——翻开封面,露出内页。
竹镊的尖端在距离书页边缘两厘米处停下。t.徐来的手稳得像雕塑,但所有人都能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竹镊轻轻探入封面与第一页之间的微小缝隙。
一毫米,两毫米……
四百年前的纸张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沙”。
第一页被翻开了。
墨香。
一股淡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又无比清晰的墨香,混合着纸张经年累月沉淀的气味,悄然弥漫开来。
那是时间的味道。
工整的馆阁体小楷铺满纸面,墨色因年代久远而呈现出温润的深褐色。页边有朱笔的圈点和批注,字迹清秀。在页面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藏书印,只能勉强辨认出“xx楼藏”的字样。
t.饶子作为扫描第一操作员,此刻接替了工作。他需要将古籍从翻阅架转移到扫描仪载物台。
这是整个流程中最危险的环节之一——古籍需要被短暂地脱离固定架,在空气中移动十五厘米。
t.饶子的手没有抖。
他先用特制支撑板从下方托住古籍,然后松开翻阅架的固定夹。古籍被完整地转移到支撑板上,再由支撑板转移到扫描仪载物台。
整个过程像一场慢动作的芭蕾,每一个衔接都精准无误。
扫描仪启动,激光定位线在古籍表面扫过。t.饶子调整焦距、设置分辨率、确认扫描区域……每一个步骤都按照训练过上百次的流程进行。
“第一页,扫描开始。”
扫描仪发出低沉的嗡鸣,光线在纸面上匀速移动。
三分钟。
这是t.饶子人生中最长的三分钟。
他站在扫描仪旁,身体保持着绝对静止,眼睛盯着监控屏幕上的实时图像。高分辨率镜头下,纸张的纤维纹理清晰可见,墨迹渗透进纤维的细节分毫毕现,甚至能看到当年抄写时笔锋的转折和力度的变化。
在页面左下角,有一处微小的、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的痕迹——一滴已经褪成淡褐色的水渍。也许是抄写者当年的汗水,也许是某个收藏者的眼泪,也许只是漫长岁月中一次偶然的潮湿。
那滴水渍在扫描图像中被完整记录下来,成为历史的一个微小注脚。
“第一页,扫描完成。图像质量评级:优。”
t.饶子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古籍被小心翼翼地移回翻阅架,准备翻向第二页。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不是操作失误,不是设备故障,而是——
t.六月突然捂住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
她站在观察区,离工作台三米远,没有任何操作任务。但当她看到第二页被翻开,看到那些工整的字迹和页边那些细小的、像是随手写下的读书笔记时,情绪突然失控了。
“对不起……”她哽咽着向后退,生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操作。
但周老先生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道歉。
“看到那行小字了吗?”他指着第二页页边的批注,“‘万历四十二年冬夜重读,窗外雪深三尺,炭火将尽,而此卷温润如初。’”
周老先生的声音很轻:“四百年前的冬天,有个人在雪夜里读这本书,炭火快灭了,他觉得冷,但书里的文字让他觉得温暖。现在,我们在这里,用另一种方式阅读它。”
t.六月擦掉眼泪,用力点头。
扫描工作继续进行。
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
每一页都有不同的故事。有的页面干净整洁,有的布满批注;有的墨色均匀,有的地方墨迹稍淡,可能是抄写者蘸墨不均匀;在第七页,甚至发现了一根夹在纸页间的、已经发白的头发——不知道属于抄写者,还是后来的某位读者。
到上午十点,第一册古籍的前三十页扫描完成。按照计划,需要短暂休息二十分钟。
但没有人离开工作间。
大家只是稍微放松了站姿,但眼睛依然盯着那些已经扫描完成、正显示在大屏幕上的高清图像。
“你们发现了吗?”t.徐来突然说,“每一页的笔迹都有细微的差别。前十五页的字体更工整,从第十六页开始,字迹稍微有些放松,但到了第二十五页,又变得特别用力。”
周老先生点头:“这说明抄写者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可能分了好几天,甚至好几周。心情、体力、环境……都会反映在笔迹里。”
t.饶子看着屏幕上那些字迹:“他抄到这一页的时候……会不会手酸?会不会眼睛疼?会不会想‘这么多,什么时候才能抄完’?”
“也许想过。”周老先生微笑,“但他还是抄完了。”
短暂的休息结束,工作继续。
下午一点,当第五十二页被翻开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一页的页边空白处,用极小的字写着一首诗:
“抄书日复日,青丝变白头。
不求名后世,但愿字长留。”
诗没有署名,字迹和正文的馆阁体不同,更随意,更个人化。
房间里一片寂静。
t.鲸轻声念着那四句诗,声音有些发颤:“‘不求名后世,但愿字长留’……他连名字都没留下。”
“那个时代,很多抄书人都是无名氏。”周老先生说,“他们一辈子伏在案前,抄了一卷又一卷,然后那些书被收藏、被阅读、被传承。抄书的人消失了,但字留下来了。”
赵太阳突然想起自己当初创立听潮阁时说过的话:“我们做的内容,也许今天有人看,明天就被忘了。但如果我们足够用心,总有一些东西会留下来。”
原来,四百年前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下午的工作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进行。每个人都更加小心翼翼,仿佛不是在操作一件文物,而是在完成一场跨越四百年的承诺。
傍晚六点,第一册古籍的全部八十六页扫描完成。
当最后一页被合上,古籍被重新放回特制保存箱时,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
“第一天工作结束。”周老先生宣布,“扫描完成度百分之百,古籍状况完好,无任何新增损伤。”
没有人欢呼,大家只是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
基金会的工作人员仔细检查了古籍和所有扫描数据,最后在验收单上签了字:“首日工作,完美。”
这四个字,比任何奖赏都珍贵。
晚上七点,大家聚在休息室。t.饭团准备了简单的晚餐,但没有人急着吃。
t.饶子看着自己戴了一整天手套的手,突然说:“我今天碰到古籍的时候……感觉它在呼吸。”
“不是古籍在呼吸。”t.徐来轻声说,“是历史在呼吸。我们每翻开一页,就唤醒了一小段沉睡的时间。”
窗外,夜色渐深。
距离完成全部二十册古籍的数字化,还有十九天。
但今天,他们迈出了第一步——最艰难,也最重要的一步。
周老先生端着茶杯,看着这群疲惫但眼睛发亮的年轻人,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独立修复古籍的那个下午。
他的老师曾对他说:“我们做这份工作,不是因为我们多伟大,而是因为我们幸运——幸运地成为历史和未来之间的那座桥。”
现在,他把这句话,在心里默默送给了这群年轻人。
夜空中,星光渐亮。
而在听潮阁三楼,那些四百年前的文字,正在高精度扫描仪的光线下,一页一页地,走向数字化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