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另辟蹊径的策略,如同在沉闷的死水中投入一颗活石,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也让薛家这艘搁浅的大船,重新感受到了水流的涌动。“薛记”成衣和济仁堂的廉价成药,以其亲民的价格和不错的品质,迅速在京城的中下层百姓中打开了市场。每日虽只是些铜板、碎银的进账,但聚沙成塔,流水不绝,竟也勉强支撑住了薛家庞大的日常开销和必要的赔付支出,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资金链。
薛蟠经此一役,仿佛开了窍,不再好高骛远,反而对这类短平快的货品贩运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不再满足于河鲜山珍,开始留意起京中各类紧俏的南北杂货,利用薛家残存的人脉和商路信息,小批量、快周转地倒买倒卖,虽每次利润不多,但胜在稳妥快捷,竟也渐渐成了薛家眼下一个稳定的进项来源。薛宝钗见他走上正轨,便也放手让他去做,只在大方向和资金上稍作把控。
这一日,天气骤然寒冷,铅灰色的天空飘下今冬第一场细雪。薛宝钗正在房中核算近日各项收支,虽仍是入不敷出,但缺口已在慢慢缩小,心中稍定。忽听得外间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声音熟悉,带着几分虚弱。
她放下账本,走出房门,只见黛玉披着一件半旧的猩猩毡斗篷,站在院中一株落光了叶子的海棠树下,肩头已落了薄薄一层雪屑,正以帕掩口,咳得肩头微微耸动。紫鹃在一旁撑着伞,满脸忧色。
“颦儿?”薛宝钗连忙迎上去,触手只觉她指尖冰凉,再看她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不由蹙眉,“这样冷的天气,你怎么出来了?还穿得如此单薄?快进屋来暖暖。”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将黛玉拉进了烧着暖炕的屋里,又吩咐莺儿赶紧沏热姜茶来。
黛玉在暖炕上坐了,缓了半晌,咳嗽才渐渐平复,脸上因暖气熏蒸,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她接过薛宝钗递来的姜茶,捧在手心,低声道:“扰了宝姐姐清静了。”
“说的什么话。”薛宝钗在她身旁坐下,仔细看了看她的气色,心中了然。黛玉素来体弱,秋冬之交最易犯病,如今寄居贾府,虽有贾母疼爱,但终究不是自家,许多事情不便开口,怕是连冬日里滋补的药材都未必齐全。
“我瞧着你这咳嗽,似是旧疾又犯了。”薛宝钗温言道,“可请太医瞧过了?吃的什么药?”
黛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轻声道:“前儿请王太医瞧过,开了方子。只是……那方子里有几味药,府里一时不凑手……”她声音渐低,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
薛宝钗心中明了。贾府如今外表光鲜,内囊却也渐渐尽上来了,连小姐们日常用药恐怕都要俭省。她想起自己库房里,因济仁堂渠道之便,还存着一些上等的川贝、雪蛤、阿胶等滋补之物,本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或送入的。
她沉吟片刻,对莺儿道:“去把我那个紫檀木的匣子拿来。”
不多时,莺儿捧来一个尺许见方的紫檀木匣。薛宝钗打开,里面分格放着些药材,都用油纸包得仔细,上面贴着红签,写着药名。
她拣出两包川贝,一包雪蛤,又拿出一盒上好的东阿阿胶,推到黛玉面前:“这几样东西,我这里正好有,品质尚可,颦儿若不嫌弃,先拿去应应急。这川贝研末兑入梨汤,最是润肺止咳。雪蛤和阿胶的用法,我让莺儿写给你。”
黛玉看着眼前这些珍贵的药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有感激,也有不愿受人恩惠的倔强,她张了张嘴,想推辞。
薛宝钗却按住她的手,语气温和却坚定:“颦儿,你我姊妹,何必见外?你身子要紧。况且,这也不是白给你的。”
她顿了顿,迎上黛玉疑惑的目光,微笑道:“我正有一事要求你。我们济仁堂近日想印制一批药膳方子,随成药附送,也好让百姓知道如何食疗调理。妹妹才情满腹,于诗词典籍涉猎又广,想必对古方药膳也有所了解,不知可否劳烦妹妹,帮忙斟酌拟定几个方子?这些药材,便算是润笔之资,如何?”
黛玉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薛宝钗的用意。这是既帮了她,又全了她的颜面。她看着薛宝钗真诚而清亮的眸子,心中那点别扭渐渐化开,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她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在这人情冷暖的深宅里,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尤为珍贵。
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宝姐姐既信得过,我便试试。只是我才疏学浅,若拟得不好,姐姐切莫笑话。”
“妹妹过谦了。”薛宝钗笑道,“如此便说定了。”她让莺儿将药材包好,交给紫鹃,又细细说了些冬日保养的注意事项。
黛玉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喝了热茶,身上暖和了,气色也好了些,方才起身告辞。薛宝钗亲自送她到院门口,看着那纤细的身影在雪中渐行渐远,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怜惜。这般才貌,这般心性,却身若飘萍,命运多舛。
送走黛玉,薛宝钗回到房中,却见薛姨妈不知何时来了,正坐在炕上,看着那尚未关上的紫檀木匣,脸上带着些许不赞同。
“我的儿,”薛姨妈叹道,“我知道你心善,与林丫头也好。只是……咱们家如今也不宽裕,那些阿胶、雪蛤,都是上等货色,值不少银子呢。你便这般轻易给了人……”
薛宝钗关上匣子,在母亲身旁坐下,平静道:“母亲,钱财是死物,用了还能再赚。况且,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今日我们帮了林妹妹,他日或许便有想不到的回报。”
薛姨妈不以为然:“她一个孤女,能有什么回报?不过是白白耗费了。”
薛宝钗微微一笑,并未争辩。她看的,并非现实的回报,而是更长远的因果与人情。黛玉虽孤苦,但其父林如海生前清名犹在,与一些清流文官亦有旧谊。且黛玉本身才情卓着,在贾府众姊妹中声望颇高,与她交好,无形中也能提升薛家在贾府,乃至在部分文人圈中的形象。这些,都不是能用银子衡量的。
更何况,她李奉笑来自现代,骨子里并无那么强烈的门第与功利之心,帮扶弱小,在她看来是理所应当。
几日后,黛玉果然让紫鹃送来了几张墨迹未干的药膳方子。薛宝钗接过一看,只见字迹风流秀逸,内容更是引经据典,将几味寻常药材与食材搭配得恰到好处,旁边还附了简单的功效说明,文辞雅致,条理清晰,果然极见功力。
“你们姑娘费心了。”薛宝钗赞道,让莺儿取来一对新得的湖笔并两匣上好宣纸作为回礼,让紫鹃带回去。
她当即让文嵇将这些方子稍作通俗化修改后,刊印成小册,随济仁堂的成药赠送。没想到,这小小的举措竟大受欢迎。许多百姓买了药,还能得一本“才女林黛玉”拟定的药膳方子,都觉得新奇又实惠,连带着对济仁堂的成药也更多了几分信任。甚至有那等附庸风雅的小官吏之家,专门为了这方子册子来买药,倒是意外地带动了成药的销量。
文嵇将此事禀报时,连连称奇:“东家,这林姑娘的才名,竟也能化为生意经!真是意想不到!”
薛宝钗但笑不语。这便是口碑与名人效应的力量了。
临近年关,薛家的境况在薛宝钗的左支右绌下,总算勉强维持住了平稳。虽然损失巨大,元气未复,但至少没有崩塌之虞。薛宝钗深知,这只是喘息之机,若不能尽快找到更大的财源,或是揪出暗处的敌人,薛家依旧危机四伏。
这一日,她正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莺儿进来禀报,说三皇子府上派人来了。
薛宝钗心中一动,整理了一下衣妆,来到前厅。只见来的是三皇子妃身边一位颇有体面的妈妈,姓常。
常妈妈见了薛宝钗,先行了礼,笑容可掬地道:“薛姑娘安好。我们皇子妃让老奴来,一是多谢姑娘前次赠药,那秋梨膏殿下用着甚好,这几日咳嗽减轻了不少。二来嘛……”
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对成色极佳的龙凤玉佩,“年关将至,宫内及各王府例有赏赐、节礼往来。我们殿下名下也有几处产业,需要采办些年礼。皇子妃想着薛家是皇商,门路广,东西也可靠,便让老奴来问问,姑娘可能帮着筹措一批?这是定金。”
薛宝钗看着那对价值不菲的玉佩,又听常妈妈话语中透露的意思,心中顿时了然。这哪里是简单的采办年礼?分明是三皇子妃,或者说三皇子一系,在向她,向薛家,递出橄榄枝!是在薛家遭遇困境之时,给予的一份实实在在的支持!
雪中送炭,莫过于此。
她压下心中的激动,神色从容地接过锦盒,温言道:“常妈妈言重了。承蒙皇子妃信重,宝钗荣幸之至。请您回禀皇子妃,此事宝钗必亲自督办,定将事情办得妥帖,不负所托。”
送走常妈妈,薛宝钗握着那对尚带着体温的玉佩,站在厅中,久久不语。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但她知道,薛家的严冬,或许即将过去。
这一份来自皇子府的订单,不仅仅是利润,更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一个潜在的靠山。
她与三皇子妃,不过一面之缘,数语之交。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背后定然有其深意。是看重薛家的商业能力?还是看中她薛宝钗这个人?抑或是,皇子间的争斗,已经需要开始拉拢她这样的皇商势力?
无论原因如何,这对目前的薛家而言,是机遇,也是挑战。
她必须牢牢抓住,并且,要做得漂漂亮亮。
“文先生,”她沉声唤道,“我们有新的事情了。”